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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10/18 14:38:42瀏覽439|回應0|推薦0 | |
〈血 的 系 譜 〉台語微型小說∕陳清揚 彼欉銀杏,是阿公少年時,予徵召去南洋前種下的,陪伴阮阿爸度過少年時期。經過半个世紀,銀杏樹身已有一个腰身粗,但從來無開花。阿公講:「阿孫,這 欉銀杏猶真少年,欲等甲你當阿公,伊才會開花哩。」。銀杏旁,有兩座瓜棚,用來種匏仔佮菜瓜,匏仔簽煮成香菇肉糜,菜瓜煮麵線,清甜的滋味,厝裡的人 攏愛食。 熱天的下晡時,瓜棚下跤變做臨時戲棚。阿公共兩箱布袋戲尪仔展開,我佮大兄 小弟,一个吹鼓吹,一个挨絃仔 ,一个拍鼓鈸梆子,埕斗裡隨時變成搶搶滾的戲園,長椅條頂大人囡仔,津津有味地食著四秀仔看布袋戲 。阿公佮老爸佇戲棚上呼風喚雨,戲棚跤嘛鬧熱滾滾:阿嬤煮一大鼎番麥,大穗兩箍小穗一箍;兩位阿叔分別賣鳥仔犁串佮拍煙腸;阮老母炊一大籠塗豆,半斤十箍就一大包。一个歇熱落來,兩个阿叔的生活費佮阮三兄弟的學費攏就有下落矣 。 銀杏樹跤,阿公四常對著阮三兄弟講「話本」故事,就是布袋戲的戲齣。「風神 榜」、「三國演義」、「隨唐演義 」、「七俠五義」、「精忠岳飛」、「水滸傳」、「西遊記 」…遮的戲齣,佇阿公的說唱下,故事內底的人物一个一个活靈活現,栩栩如生,遐的精彩的口白,到今猶縈迴佇我的腦海裡 。 逐年學校歇熱,我會𤆬囡仔轉去故鄉探視老人。院落裡瓜棚上,匏仔佮菜瓜開著 白花、黃花,大大細細的瓜仔叮叮咚咚掛滿棚架。埕斗裡種寡蔥仔、蒜、薑、番薑佮芫荽等,閣有兩畦蕃薯佮一小塊番麥。我提起鋤頭薅草鬆土;老爸佮伊的孫仔都佇銀杏樹跤架塗窯爌蕃薯;老母共刣好土雞仔用荷葉包起來,閣用紅黏塗規个密封好,等塗窯燒甲紅記記,擲入去赤紅的窯塗,崁一寡冷土,一柱香後就是 鮮嫩多汁的塗窯雞矣。 舊年,阮老爸中風,老母子宮癌開刀化療,兩个老人輪流蹛病院。老厝的院落雜草叢生,彼欉銀杏仝款青翠伨拔,微風來時,枝葉摩搓作響,親像正沈緬佇往日 的美好時光裡。敧倚佇銀杏樹仔邊,我對三个囡仔講,「等恁三个攏大漢矣,這欉銀杏就會開花結籽。」大查某囝問我這欉樹仔年紀有偌大,我笑笑仔講:「佮 阿公的年紀平大。」囡仔聽我講唱矣一段「草船借箭」,尾仔囝提議講:「阿爸,不如咱做陣來爌塗窯 。」我講:「好啊,但咱們先動手共埕斗裡的雜草薅除清氣。」 癌末的老母臨終前兩工,親手扞仔一跤桃花心木盒子交代予我,內底有一件泛黃 的白siat-tsuh,胸前一灘污烏的血漬,血漬裡有處破口,二指大細。 「松兒,你知影是按怎你會綴著阿母的後頭厝姓陳?」老母虛荏的聲音,親像深秋尾局裡的蟬鳴,低沉且蒼涼。「阿母唯一的小弟,三十幾年前予政府以叛亂罪 銃殺矣,恁老爸為著延續我後頭厝香火,娶我進門前,答應我後頭厝父母,若生後生,其中一个改對母姓。」老母的遺體火化後,老爸才詳細共我講細漢阿舅的死因。 無偌久,外公接獲「善堂」來人通知,趕到台北的跑馬町收屍,阿舅予銃殺前,受盡各種嚴刑,屍身軀頂新傷叠著舊創。屍體用牛車運轉來,你老母替阿舅拭淨屍身、縫合空喙、化上淡妝。這領血衫,就是細漢阿舅留落來的遺物。 阿爸講,老母誠疼愛阿舅,因為外媽真早過身,老母「姐代母職」,阿舅的衣衫佮鈕仔,攏是你老母一針一線車縫的。阿舅自細漢就真聰明巧氣,日本戰敗彼年,伊自台中高等學校卒業,考牢台北的台灣大學,是庄頭裡唯一的大學生,予你外公感覺真有面子。 你阿舅死了後,外公失魂狼狽,逐工除了啉燒酒猶是啉燒酒,啉甲醉茫茫時,就 提起弦仔,邊搝邊唱、邊唱邊哮。無偌久,你老母嫁過來,外公清醒無幾日仔,閣開始逐工醉酒,聽候我出世彼一冬,咻酒醉的外公跌落池塘裡淹死去。 老爸交代我保管這領血衫,阿爸講:「你細漢的模樣,誠成你細漢阿舅,你媽嘛 上疼你。」 迂迴的山路,車行路到一片豁然展開的山溝,遮就是「鹿窟」。阮家後的後頭厝 都佇石碇、南港、汐止交界的「鹿窟庄」,伊排行老大,「靠山食山」,啥物粗重的工課攏著做,自嘲是「深山林內的粗手戇跤茶妹」,對伊捌代誌以後,逐工 佇「茶葉」、「竹筍」、「蕃薯」裡趁食,佮「牲口」、「飛禽走獸」為伍。 毋捌見過丈人,干焦佇妻的相簿裡看過幾幀寫真照,內底有𪜶新婚時,穿唐裝佮 旗袍的合照,以及徵調南洋前,手扶長柄武士刀的戎裝照。丈人是入贅來的,聽 丈姆講少年時佇瑞芳、猴 硐一帶的礦區做過礦工領班 。 太平洋戰爭開始後的隔轉年,佇日本政府軟硬兼施的徵兵政策下,丈人予徵調去 南洋做軍伕,主要是構築碉堡、戰壕、掩體等等設施的施工。就算毋是前線的作戰部隊,丈人被米軍的砲擊中負傷,跛矣一隻跤,可見戰況不止仔慘烈。丈姆講:「一隻跤破相,彼算是好運的,咱庄子裡幾十个人去南洋,活著轉來的只剩幾 个。」。 丈人跛跤轉來,庄裡有人勸丈姆趁著猶閣少年,身軀邊干焦一个查某囝,另外招一个尪婿,拿錢共跛跤的尪打發走。無幾日仔,風聲傳到丈人耳空內,伊無 有任何怨言,只是家己感覺「見笑」,真「認份」半暝起來偷偷整理行李,鏡台 上留下一封批信,一 拐一跛地行山路回瑞芳。丈姆透早醒來,看著彼封批信,共查某囝託予序大人,掠起「自轉車」一路飆往瑞芳。才逐著平溪十分寮附近,就揣著佇土地公廟邊涼亭裡歇睏的丈人。 身為長女的妻當然無輕鬆,才三四歲就愛鬥做寡 「手尾工課」:飼鷄鴨,嘛著幫襁褓裡的阿弟換尿苴仔、泡牛奶粉。六七歲時,逐工天未光,就共阿公摸烏上山挽竹筍 。竹筍挽轉來,鬥相共共筍殼剝淨,倒入大灶裡煮熟,等筍仔涼矣,平鋪佇埕斗裡晾曝。紲落來閣跟綴阿嬤去茶園裡挽茶心,掠茶蟲。 丈人逐工佇外面走闖做生理,外面的所見所聞,轉來到厝總會佇茶餘飯後,當做新聞講予厝裡人聽。岳父做生理時路過村長伯陳啓旺厝裡,四常入去討茶水 啉。丈姆講:「可能是經常在村長厝裡出入,予人誣告才作陣予掠去判刑。咱庒子內彼當時有百外人予警總掠去菜堂,查埔查某老人,用跤銬手鍊縛成規串,一个一个吊起來拍,實在真妖壽。…當年遐的來咱這覕的外位人攏改名換姓,咱庄 子裡稱呼外位來的遐的人為『覕山仔』,庄民濟半相信遮的人是為著逃難才上山 來覕的,聽講伊們經歷過二二八事變,真濟是官廳欲掠的人。」 轉來到阮某的厝門口,紅磚仔烏瓦的三合院落,埕斗裡平鋪著幾片「桿模」,晾曝蕃薯簽佮筍乾。開正的鹿窟細雨霏霏,罕得好天,就算日頭探頭,欲中晝仔時,山風吹面,猶會當感受著微微凉意,以及混合草葉青芳佮殕溼味的氣息。 (四)地鼠:藏寶圖的玩笑 對我捌代誌以來,下班後的老爸,換上工課服,都變成一隻「地鼠」,我當然必須愛共伊「巡頭看尾」。 這幾十冬來,大半座鰲峰山腹裡的坑道,差不多攏予老爸挖遍矣,因為老爸一直深信無疑,坑道裡藏著日本人撤離時,無法度帶走的黃金珠寶,這批寶藏根據阿爸講,是二次大戰期間,日本人向老百姓搜刮來的。 阿爸的認知來自阿公留落來的一跤皮箱,箱仔底有聽診器、注射針筒、手術刀佮鑷子,以及一張寫佇牛皮上的「藏寶圖」。少年時的阿公是一个日本軍醫的助手,佇大戰後期,日軍徵用數百民伕挖掘鰲峰山腹的防空洞,彼个軍醫奉命前往工地建立醫務站,為施工部隊佮民伕提供醫療服務。 密如珠網的坑道,猶咧挖掘時,日本天皇宣佈「無條件投降」的詔示下達矣,隔轉工頂晡,數百民伕煞「集體失蹤」,親像自人間蒸發掉。對按呢流言不脛而走,攏講這批民伕予日軍「集體密祕處決」,背後的原因是坑道裡可能藏囥一批為數可觀的金銀珠寶。 軍醫無綴咧遣返,伊自殺身亡矣,留落來一份藏寶圖佮一封遺書。遺書裡講出彼批失蹤的民伕,攏是予伊奉命下藥毒死的,為此,伊的良心深感愧疚,對按呢決定以死謝罪。軍醫無囝兒序細,就按呢希望後人若揣出這份寶藏,會當用來收容遐的因為戰爭失去家庭的孤兒。 阿公保存著這跤皮箱,佇伊眠床跤的地陷裡。聽候「二二八事件」後,伊參加「二七部隊」,從此失蹤。隔轉年,老爸佇發落阿公的房間時,偶然地發現這跤皮箱,自彼陣起就親像著魔仝款,逐工下班後,就往坑道裡去,變做一隻名符其實的「地鼠」。 這三十外冬來,老爸差不多清通每一條坑道,毋過先後除了揣著一寡鏽蝕的頭盔、腰扣、水鈷、刺刀佮空罐頭等物件,以及一寡玻璃酒矸以外,寶藏則始終無下文。 老爸過身前的彼年,伊揣著一跤鋁製便當篋仔,內底有另外一張以牛皮寫著的第二封遺書,批信上的手筆,老爸知影是軍醫留落來的。遺書裡起頭是一句會失禮語,因為伊「開了一个滾耍笑」紲咧講「寶藏」的代誌是伊「虛構的」,伊希望這座地下碉堡毋通因為無人管理拋荒掉,遺書上講:「這座四通八達的碉堡,將來會當闢建為病院,造福後人,替我這个錯誤的時代贖罪,並留落來成作可玆紀念的歷史痕跡。」 「寶藏」的希望破滅矣,老爸將這兩份遺書交予鎮公所,對彼時了後,老爸就䖙病無起,聽候離開世間。幾年後,「鰲峰山公園」對外開放,成做鎮民的休閒場所,但地下坑道干焦開放一小部分。鎮上流傳著坑道裡「有歹物仔」的謠言,繪聲繪影地講有穿軍裝的日本軍人鬼魂出入,真濟人深信無疑,我則是為此感覺啼笑皆非。 無人清楚伊的來歷,無人聽伊提起過家己的身世,伊嘛從來毋捌回答凊彩人關於伊身世的提問。伊就像對古早誤入現代時空的古人,前半世完全隱沒咧遙遠的古早裡。伊敢若從來毋捌餵食飯穿衫發愁,就我所知,伊並無有任何固定的收入,嘛無接受社會局按月的救濟金。不而過,伊捷捷對家己的錢袋捾錢出來,將車頭地下道裡破病的遊民朋友送去看醫生,伊是遊民喙中的土地公。 最近,地下道來了一个精神狀態無偌穩定的婦人,聽講伊尪車禍死去後,予大家官家予攆出來的。七公佇車頭附近揣了一間小套房,安坐彼个婦人。幾月日後,婦人的腹肚漸漸仔膨起來,真濟閒言閒語不脛而走,有人講七公伊「拐人媳婦」,有人講伊「瞞著老妻在外頭金屋藏嬌」。真濟人攏咧揣測誰是偷偷播種的夭壽人,被懷疑到的人,總是規面無辜狀。婦人堅持共囡仔生落來,彼陣車頭地下道裡的氣氛變甲有寡「怪奇」。 聽候胎兒出世彼暗,七公的身世之謎才綴咧敨開。彼是个風颱暝,風大雨急,囡仔偏偏選佇這陣出世。因為胎兒跤下頭上,情況危急,七公先敲電話叫救護車,偏偏市區真濟路段淹水,救護車一時片刻過毋來。焦急嘛毋是辦法,七公臨時敲電話揣我這个徒弟仔去鬥相共,閣共我吩咐去便利商店買醫藥仔用的酒精佮消毒棉。我穿插雨衫趕到「小屋」,猶是沃成落水雞。只見七公掀開一个鐵盒仔,內底整齊排列各式手術刀具。七公鎮定地共酒精倒佇消毒棉上,絚手地一个个擦拭刀具。紲落來撩起孕婦的衣物,劃開腹肚皮,佇我眼前將血淋淋的胎兒搝出來,閣來共空喙縫合。我一个查埔人,竟然充當作一回助產士,毋但予我開了眼界,閣較是畢生難忘。 原來,七公少年時曾經是一个婦產科醫生,四處幫孕婦動落胎手術,身價數千萬。七公對我講,凡勢是因為拿掉傷濟無辜的小生命,趁了傷濟無天良的僥倖錢,天公伯仔欲懲罰伊。當伊的愛妻有身臨盆的時,拄著難產,彼時伊無別的選擇,嘛像這馬揤咧家己操刀,但因為愛妻血崩,伊干焦會當目睭金金看著愛妻佮窒息過久的胎兒做伙死佇產台頂。伊起狂共手術刀插進持刀的右手掌心,從此離開家己開設的婦產科病院,開始遊民生活。我知,遮寡年的遊民生活,伊是以自我放逐的方式來贖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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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創作|小說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