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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肇政大河小說的後殖民學理分析︰《濁流三部曲》〉(上)
2025/09/03 19:50:16瀏覽82|回應0|推薦1

〈鍾肇政大河小說的後殖民學理分析︰《濁流三部曲》()

∕陳淇森


引言
鍾肇政是臺灣著名小說家,被尊稱為「臺灣文學之母」;歷任《臺灣文藝》社長與總編輯(19761982);曾任《民眾日報》副刊主編、臺灣筆會會長(19901992為跨語世代作家之一,代表作品有︰《魯冰花》、《濁流三部曲》、《台灣人三部曲》、《高山組曲》。本文聚焦《濁流三部曲》,以後殖民論述(Postcolonial discourse)進行學理討論。
壹、《濁流三部曲》故事概要與敘事分析
之一:《濁流》

(一)故事概要

故事聚焦台灣青年陸志龍,他來自海山郡五寮(今新北市三峽區),剛從中學畢業,升學未果,遂成為大河宮前國民學校的助教(代課老師)。小說自此展開,描繪他如何在日本殖民教育制度與社會秩序壓迫中徘徊:一方面他渴望融入殖民者的體系,另一方面又深陷文化認同的困惑與自卑。在此掙扎中,他經歷曖昧的情感糾葛、師生互動與日常生活的細膩描寫,猶如在濁流中不斷浮沉。

(二)敘事分析

1、敘事背景與時代壓力

故事時空設定在19431946年間,正值太平洋戰爭後期與皇民化運動 fervently 推進的時代,殖民教育以「皇民化」為核心,進行思想及語言的同化,對青年形成巨大壓力與抵抗衝擊。

2、知識青年與自我認同的掙扎

陸志龍代表了卑微的知識青年,他崇尚教育與現代價值,卻也無法擺脫日本殖民制度植入的價值觀。他的掙扎不只是個人的苦惱,更反映整個「戰中戰後」世代知識份子在文化認同上的凌遲狀態。

3、情節高峰:自我定位的崩解與重建

隨著故事進行,陸志龍對殖民教育中的同化壓力與自我懷疑愈加清晰,形成劇烈內心張力。他不再是被動承受者,而是開始追問自己的認同:究竟是日本人?中國人?還是台灣人?

4、象徵與主題深化

「濁流」象徵時代洪流與身份漂泊感:主角不斷在時代壓力中浮沉,象徵殖民世代的心靈漂流。

自傳性書寫呈現後殖民主體性生成:作品高度自傳,透過個人經驗彰顯被殖民者的思想流程與心理歷程,是一種「他者聲音」的回歸與書寫。

這一部小說以 文化認同的迷惘 為中心,透過主角陸志龍的內心掙扎揭示殖民語境下身份建構的困境。它不只是個人成長的故事,更是後殖民時代台灣知識分子如何在壓力中尋求認同的典型。

之二:《江山萬里》

(一)故事概要

作品描繪太平洋戰爭末期至日本無條件投降期間,主角陸志龍在彰化青年師範學校就讀第二年,忽被徵召為「學徒兵」,編入殖民軍進行訓練與戰備任務。小說從他被召集上火車的場景起筆,涵蓋軍營生活、同儕間的階級差異與日台人的互動衝突,以及戰爭摧殘與糧食匱乏的生活現實。小說也描寫台灣人對戰爭結束懷抱朦朧希望的心理情境。

(二)敘事分析

1、敘事背景與戰時壓力

本部描述的是戰火逼近、皇民化運動與戰時動員高峰的背景下,知識青年從校園跌入軍隊訓練場,以親歷的方式面對殖民制度底下的壓迫與控制。

2、身份矛盾與心理拉扯

作為知識青年和學徒兵的雙重身份,陸志龍在軍營中面對殖民權威的教條與同時身為台灣人的文化認同之間掙扎。他既被期待服從,也深感身份複雜。這種模仿與抗拒交織的兩難狀態,是典型的後殖民文本中的矛盾主題。

3、情節高峰:集體與個人希望交錯

當陸志龍與戰友們從軍營返回途中,戰爭結束的消息逐漸傳來,他們雖未親歷勝利的華麗場景,卻在心底燃起重返身份認同的希望。透過此刻群體情感的喚醒,小說達到情節情感的高峰。

4、象徵與主題深化

江山萬里:象徵遠大的志向與遙遠的前途,也暗喻內心與時代之間的遼闊與陌生感。此部揭示殖民體制下的「身份幻滅與自覺再生」:當信仰的秩序崩塌,主角重新探索自己屬於誰、應走向何處。這一自覺與重建過程,是後殖民敘事中的關鍵情節。這部作品以軍人身分的轉換與戰時生活的描寫,深化主角的身份矛盾與認同掙扎,同時透過戰爭末期的小小曙光,暗示重新思考存在與未來的可能性。它是殖民語境中的身份幻滅,同時也是認同重建的重要篇章。

之三:《流雲》

(一)故事概要

小說背景設定在日本戰敗後、台灣光復初期(1945年末至1947年初),描寫主角陸志龍退伍返鄉後,面對戰後社會的混亂與新政權的施政衝擊。故事細膩描繪他及身邊人的生活重建、政治認同的困惑,以及1947年二二八事件爆發前夕的社會動盪與情勢緊張。小說以陸志龍的視角折射台灣人於轉型時代的無奈與掙扎,反映戰後台灣社會多重矛盾與族群衝突的真實情況。

(二)敘事分析

1、敘事背景與戰後社會的多重矛盾

故事立足於戰後光復的曙光與黑暗並存的時代,殖民統治的結束並未帶來立即的安定,取而代之的是政治高壓、官僚腐敗與族群衝突,這些矛盾造成台灣社會普遍的焦慮與不信任感。小說深刻描寫政治局勢如何滲透進個人生活,影響每個人的命運。

2、身份認同與政治覺醒的拉鋸

陸志龍在戰後面臨國民政府的接管,身份認同陷入新的困惑。他既不願重蹈過去殖民統治的屈辱,又被新政權的官僚體系所限制。這種「後殖民」困境呈現出殖民後時代台灣人對國族認同的迷惘與掙扎。

3、情節高峰:二二八事件的爆發與心靈震撼

故事最高潮出現在二二八事件爆發後,陸志龍目睹了官兵對民眾的暴力鎮壓,這場血腥衝突成為全書情感的頂點,也象徵台灣人在戰後迎來的巨大歷史悲劇。這一事件對主角的精神世界帶來巨大衝擊,迫使他重新審視自身的身份與命運。

4、象徵與主題深化

「流雲」象徵無定與飄渺的身份歸屬:流雲在天空中自由漂浮,無固定形態,暗示台灣人在戰後時代的漂泊與不安。

戰後的混亂與新殖民壓迫:新政府的接管被呈現為另一種形式的壓迫,與前殖民者有著相似的權力結構,深化了「後殖民」的概念。

政治與個人命運交織的悲劇:小說以個人故事反映歷史大潮,展現戰後台灣人在政治變革中被犧牲的真實情境。

這部作品描繪了台灣戰後歷史的關鍵轉折,透過主角的視角表現族群矛盾、身份迷失與政治壓迫的三重困境,形成《濁流三部曲》的歷史收束,具有強烈的後殖民批判與社會寫實意涵。

貳、《濁流三部曲》後殖民議題深化比較分析

一、後殖民語境中的時代與身份困境

《濁流三部曲》橫跨日本殖民晚期至戰後光復初期的歷史時段,是台灣殖民與去殖民過程的縮影。三部曲透過主角陸志龍個人生命經歷,展現了殖民統治下身份認同的動盪與重塑。後殖民理論強調「身份的混雜性」(hybridity)與「模仿與矛盾」(mimicry & ambivalence),三部曲對此有鮮明體現:

第一部《濁流》中,陸志龍作為殖民教育體系下的青年,語言與文化被殖民權力結構強制同化,身心處於被規訓與自我否定的矛盾狀態,反映被殖民者身份的混雜與焦慮。

第二部《江山萬里》進一步描寫他作為「學徒兵」接受軍事訓練,身分由知識青年轉變為殖民體制的軍事工具,身份認同出現劇烈拉扯,呈現典型後殖民文學中的「模仿—反模仿」過程,強調殖民權力對身體與意識的雙重規訓。

第三部《流雲》則描繪戰後新政權的到來,台灣由一種殖民狀態切換到另一種「新殖民」形式,主角與民眾在新的統治體制下再度感受身份的飄零與認同危機,彰顯後殖民時代「文化翻譯」與「延續性殖民結構」的議題。

二、權力與文化壓迫的多重結構

三部曲不僅呈現單一殖民政權的壓迫,更揭露殖民結構的層層嵌套與延續:

1、語言與教育的控制:殖民體制利用學校教育強化日本語言與皇民思想的灌輸,限制本土語言與文化表達,造成文化認同的斷裂與矛盾。

2、軍事動員與身體規訓:殖民政權以軍事訓練與服役作為控制工具,強化對台灣人身體的規範與統治,反映後殖民理論中對身體政治的關注。

3、戰後權力轉移的再殖民化:國民政府取代日治政權後,並未徹底終結殖民性壓迫,官僚腐敗與軍警暴力成為新的控制機制,形成「新殖民」的社會結構,三部曲揭露此種權力轉移的表面光鮮下的深層持續壓迫。

三、歷史記憶與反抗話語的建構

鍾肇政透過細膩的敘事,將被殖民者的經驗從官方史料的邊緣拉回公共視野:

三部曲充當「反檔案」(counter-archive),書寫殖民下被壓抑的族群經驗與心靈狀態,是後殖民文學中典型的為次級話語(subaltern voices)發聲的努力。

主角的內心掙扎與生活細節,展現文化身份的矛盾與重組過程,揭示了殖民與去殖民歷史中的斷裂與延續。

特別是在《流雲》中對二二八事件的描寫,成為後殖民反抗與歷史正義呼喚的重要文學表達。

四、空間與身體政治的象徵

土地作為生存與認同的核心:三部曲多次以土地(耕地、家園)作為象徵,反映台灣人與土地的密切聯結,以及被殖民者失地與被迫流離的痛苦。

身體作為殖民權力的場域:從教育到軍事訓練,殖民權力不斷侵入個人身體,作為服從與規訓的工具,呈現身體政治的控制與抵抗。

「濁流」、「江山萬里」、「流雲」三個標題自身即具象徵性,暗示時代洪流中的漂泊、遼闊的前路與無根的飄渺,反映後殖民者的身份流動性與不確定性。

五、文化翻譯與台灣後殖民特殊性

台灣的後殖民語境特殊,因為經歷多重殖民政權與身份轉換,去殖民過程並非簡單的擺脫殖民,而是「多重殖民」與「文化交織」的結果。

鍾肇政三部曲書寫的正是這種混雜性,透過台語、客語與日語文化符碼交錯,展現本土文化在殖民語言體系中的生存與抗爭。

從後殖民角度看,三部曲也反映了台灣文化翻譯的挑戰:如何將殖民經驗轉化為本土敘事,進而形成一套具有台灣特色的歷史與身份語言。

鍾肇政的《濁流三部曲》不只是台灣殖民時期與戰後社會的歷史敘事,更是後殖民文學中典型的身份認同書寫與權力批判文本。透過陸志龍的生命旅程,三部曲揭示了殖民統治下文化認同的矛盾、權力的多重壓迫,以及戰後政治轉型中新的殖民結構。作品同時也是為被邊緣者發聲,建構台灣獨特後殖民歷史記憶的重要文學典範。

參、後殖民理論深度討論

鍾肇政的《濁流三部曲》是一部高度自傳性的小說作品,透過主角陸志龍在日本殖民末期至戰後初期的生命歷程,揭示了「知識青年」階層在多重殖民文化壓力下的身份困境與認同追索。這三部曲書寫的,不只是個人掙扎,亦是台灣在歷史轉型中的集體心靈畸變。以後殖民理論視角閱讀,文本呈現出多層次的文化議題與理論張力。

一、身份模仿(mimicry)與矛盾性(ambivalence

小說中陸志龍作為一名受過殖民教育的知識青年,試圖透過日語教育與制度性學習貼近殖民權力中心,但他卻始終無法真正被認同。在陳芳明看來:

「精確掌握了一個卑微的知識份子如何困惑於日本人的認同,又如何在歷史流轉中追索自己的新認同。那種認同的幻滅與再生,正是戰中戰後知識份子思想上精神上的一種凌遲。」

這正反映了後殖民文學中常見的模仿矛盾:被殖民者在模仿中既渴望融入卻又被拒,成為了一種尷尬的「他者」複本。

二、自傳與「他者」書寫:次級話語與反檔案(subaltern voice / counter-archive

《濁流三部曲》強烈的自傳性使它成為主體書寫,他並非刻意對抗官方史觀,卻間接形成了「為被邊緣者發聲」的書寫實踐。黃慧鳳指出,作品運用了後殖民理論中的「主體—他者」模型,揭示主體如何因他者而建構自我意識,及其無法被殖民權力徹底承認的困境。換言之,鍾肇政透過小說的自傳框架,補足了官方對台灣人次級歷史經驗的忽略。

三、文化翻譯與跨語世代的身份跨越

鍾肇政屬於所謂「跨語世代」,一方面受日本教育,另一方面又被迫轉向以中文創作。這種語言的跨越本身即是一項後殖民實驗。正如陳芳明所言,他與《台灣人三部曲》一同建構了台灣的歷史記憶,這是對官方主流話語的潛在抗拒與文化翻譯行動。在《濁流三部曲》中,主角亦面對語言切換的壓力,戰後要重新學習「國語」,同時試圖放棄殖民者語言所帶來的心理矛盾,這種語言再建,正是文化翻譯的核心議題。

四、後殖民倫理與知識份子的精神內省

與大多數營造英雄主義敘事的大河小說不同,《濁流三部曲》塑造的是一位卑微、徬徨、反英雄式的人物。陳芳明提到:「主角的脆弱情緒與畏縮情感,才是具備真正的人性……小說若以英雄式的作法,讀者就無法體會知識份子的精神折磨。」

這種反英雄形象帶有強烈的後殖民倫理——要求讀者直面「普通人」在歷史洪流中被壓抑的情感與掙扎,反思語言、認同、制度如何形塑/傷害個體的內在。

五、歷史記憶的再建:去帝國化的文學實踐

鍾肇政以自我為中心的敘事,再現了日治教育制度下的「規訓身體」與語言壓抑,並紀錄主角戰後適應「回歸祖國」語境的心理轉折。透過這些細節,小說不只是對殖民經驗的再現,也是去帝國化(de-imperializing)的文化實驗。它提醒我們,被殖民者的語言不只是工具,還承載著身份裂解與重組的創痛。

參考書目

Bhabha, Homi K. The Location of Culture. London: Routledge, 1994.

Fanon, Frantz. The Wretched of the Earth. New York: Grove Press, 1963.

Foucault, Michel. Discipline and Punish: The Birth of the Prison. New York: Pantheon, 1977.

Spivak, Gayatri Chakravorty. Can the Subaltern Speak? 1988.

Stoler, Ann Laura. Along the Archival Grain: Epistemic Anxieties and Colonial Common Sense.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9.

莊永明。《台灣史小事典》。台北:遠流,2000

陳芳明。《台灣新文學史》。台北:聯經,2011

黃英哲。〈台灣文學的多重殖民論述〉。《中外文學》31:9 (2003): 330

王德威。《後殖民台灣:文學史論集》。台北:麥田,2004

( 創作文學賞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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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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