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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的構成要素〉-以台灣本土小說為例∕陳清揚
2025/06/19 21:13:20瀏覽803|回應0|推薦0

〈小說的構成要素-以台灣本土小說為例∕陳清揚
當代小說敘事學與結構學強調小說的文本運作是多層次的「敘事建構」(narrative construction)過程,而非僅僅由若干元素拼裝而成的線性組合。以下是在敘事學與結構學視野下對「小說構成要素(基本層)」的進一步括寫與理論深化:

壹、小說的構成要素(基本層)──敘事學與結構學視角
一、基本元素

要素

敘事學/結構學分析

1. 人物(Character

敘事學將人物視為「行動的主體」(agents of action),其功能不限於情節推進,而是反映主題張力與價值對立的載體。格雷馬斯(Greimas)的行動模式理論(actantial model)將人物區分為主體、對象、幫助者、阻礙者等角色功能,而小說結構學則強調人物「角色弧線」與其在結構中的轉變與回應能力。人物的塑造不僅包括外貌與心理,也在於其語言行為如何構成敘事節點(narrative nodes)。

2. 情節(Plot

情節是小說敘事結構的核心,是事件的因果鏈與時間順序的組合。敘事學(如托多洛夫 Tzvetan Todorov)認為情節包含「初始平衡→破壞→恢復/新平衡」的深層結構,而布雷蒙(Bremond)則強調事件的「可能性→實現→未實現」的變異路徑。小說的情節並非單一線性發展,而是由衝突、遲滯、倒敘、預示等結構技術交錯建構而成。

3. 背景(Setting

背景在結構學視野下不僅是敘事的空間與時間容器,更是符號結構的一部分。它可能具有象徵意義(如城市象徵現代異化,鄉村象徵純樸),並與角色與情節互為映照。詹姆森(Fredric Jameson)指出背景也是一種「歷史意識形態的空間化呈現」。因此,小說背景往往承載文化、階級與政治結構,成為理解人物命運與敘事意義的關鍵環節。

4. 主題(Theme

主題為小說的「意義生成中樞」,並非可直接提取的訊息,而是透過情節結構、角色抉擇與敘述策略逐步生成。敘事學者認為主題是從「敘事邏輯」中浮現的深層語義結構,涉及價值體系的衝突與辯證(如正義 vs. 權力,自由 vs. 傳統)。主題常以隱喻、象徵、重複結構等手法進行深化,並藉由結構上的鏡像與對照形成主題的多層演繹。

5. 敘事者與視角(Narrator & Point of View

敘事者是「話語的載體」,而非作者本身。根據熱奈特(Gérard Genette)的分類,敘事人稱可分為異敘型(heterodiegetic, 第三人稱)與自敘型(homodiegetic, 第一人稱),視角則包含全知限制、內聚視角與移動視角等。視角決定了讀者的「知識分配」與「情感定位」,因此視角的選擇與轉換(如不可靠敘述者、複數視角)常成為小說結構策略的一部分。

6. 語言風格(Style

語言風格在敘事結構中承擔「美學機能」與「語義疊加」雙重角色。它不僅包括句式、修辭與節奏,更關涉「誰在說」、「如何說」與「為何如此說」的敘事立場。巴赫汀(M. Bakhtin)將小說語言視為異質多聲的「複調語境」,語言風格因此也反映小說中不同階級、文化、世代的對話與張力。風格同時亦可成為情節節奏、角色性格與主題隱喻的傳遞者。

總結:

在敘事學與小說結構學視角下,小說的基本要素並非靜態分類,而是互相聯動、彼此交織的網絡。每一要素既是內容的組件,也是形式與結構的一環。理解小說不只是掌握「寫了什麼」,更需看見「如何被寫」與「如何作用」。這樣的視角不僅有助於創作與賞析,更有助於揭示小說如何建構現實、記憶與文化身分。

二、以台灣本土小說為例

小說要素

台灣鄉土小說的轉化特色

代表作與說明

1. 人物

台灣鄉土小說中的人物多為農民、漁民、工人、小販、軍人、妓女等底層庶民,角色塑造強調其被社會結構壓迫的處境,並非英雄式人物,而是生活困局中的「抵抗者」、「承受者」或「沈默者」。人物的「變化」不一定是正向成長,而可能是退讓、沈潛或絕望。

🔸黃春明〈看海的日子〉:妓女阿水試圖從良,盼望孩子,卻在社會歧視與貧困中看海為伴,人物轉化是一種無聲的內在調適。🔸王禎和〈嫁妝一牛車〉:人物寫實地呈現小農家庭的價值矛盾與性別張力,未見崇高英雄,只有庶民的荒謬與命運捉弄。

2. 情節

情節不再遵循西方典型「冒險—高潮—解決」的弧線,而多採用日常瑣事鋪陳、局部衝突積壓、無高潮結尾等形式,形成一種「弱情節」(weak plot)結構。結局常常開放、悲觀或反高潮,凸顯現實的荒謬與命定性。

🔸鍾理和〈原鄉人〉:尋妻失敗的旅程看似平淡無奇,實則情節漸進式積壓主角的身份焦慮與語言障礙,最後回歸台灣,象徵內在破碎。
🔸
葉石濤〈紅鞋子〉:女主角賣春事件鋪展看似簡單,實則逐層揭露媒體操控與性別暴力,情節發展即社會結構剖面圖。

3. 背景

背景常為鄉村、沿海、小鎮、軍眷村或殖民都市邊緣,這些地方不僅是空間,更是人物困境與階級衝突的生成場域。自然景觀亦富象徵性,如海洋、稻田、老街、荒地,成為心理投射或文化意識的背景。

🔸黃春明〈看海的日子〉:海邊是女主角情感寄託與社會孤立的雙重象徵空間。
🔸
李喬《寒夜三部曲》:從山區到都會,橫跨戰前戰後,構成一幅族群與時代交錯的台灣變遷地圖。

4. 主題

台灣鄉土小說主題以土地失落、階級衝突、族群矛盾、鄉村變遷、性別不平等等為主,呈現出現代性與傳統價值碰撞下的庶民困境。主題常非由說理方式提出,而是藉由具體生活細節、對話與象徵意象遞進而出。

🔸王禎和〈玫瑰玫瑰我愛你〉:以基地社會為場景,揭示殖民性、軍事性與性商品化的交錯壓迫。
🔸
陳映真〈將軍族〉:描寫外省軍人後代的階級落差與身份不安,主題潛藏在軍人家庭的情感裂縫中。

5. 敘事者與視角

台灣鄉土小說常使用限制型第三人稱視角或第一人稱自敘者視角,營造親密、局限與壓抑的情感張力。敘事者不全知,而是共感、傾聽甚至沈默,反映庶民無聲與敘事權缺席的現實。

🔸鍾肇政〈魯冰花〉:採第三人稱限制視角,聚焦於童工與貧童的悲劇,語調質樸,語言貼近鄉民言說方式。
🔸
葉石濤〈盲人摸象〉:多視角敘述一場政治審判,展現歷史真相的複雜與片斷性。

6. 語言風格

鄉土小說語言多採口語化、閩南語夾雜、簡潔凝煉或具地景風味的修辭。語風樸實中含批判與詩意,具有方言韻味、社會感知與敘事的同時性。語言風格也是鄉土小說「在地美學」的核心之一。

🔸黃春明:語言口語化、帶地方俚語,如〈莎喲娜啦‧再見〉以孩童語調敘說社會巨變。
🔸
吳濁流:語句雖文雅,卻隱含殖民經驗的批判,〈亞細亞的孤兒〉即呈現一種「高壓下的抒情風格」。

貳、小說的進階技巧與美學層(敘事學與結構學)
一、進階技巧與美學層

技巧/層面

說明與深化(Narratology & Structure-based Commentary

1. 敘事結構(Narrative Structure

敘事結構是小說的形式骨架,安排事件發生的邏輯次序與呈現順序(story vs. discourse)。托多洛夫(Todorov)與熱奈特(Genette)區分了「時間順序」(ordre)、「持續時間」(durée)與「頻率」(fréquence),讓敘事不再只是時間線,而是有意識的選擇:
🔹倒敘:創造懸念與記憶主導的主題調性;
🔹插敘:增加背景或補充動機,構成敘事延異;
🔹破碎敘事(disrupted narrative):模仿心理意識與社會崩解;🔹多線敘事:提供複數視角與真相複層,形成「結構對位」效果;
🔹環形結構:強化宿命感或記憶回圈,如《百年孤寂》。

2. 角色弧線(Character Arc

角色弧線顯示人物在敘事歷程中的內在變化。敘事學將角色視為價值選擇的主體,其心理變化對應主題辯證。常見弧線如:
🔹
成長型(bildungsroman):如《小王子》,由天真進入理解;
🔹墮落型:如《變形記》裡的格里高爾,從人變蟲象徵疏離;
🔹反轉型:如卡夫卡小說中看似理性的角色突然陷入荒謬;🔹停滯型:如黃春明小說裡小人物,其弧線是抗拒、被壓制的歷程;
敘事學視這些變化為主題與情節結構互動的節點。

3. 衝突類型(Types of Conflict

衝突是敘事推動的燃料,也是情節節奏與主題探討的支撐點。敘事學視之為敘事動能(narrative energy)來源,並可劃分為:
🔹人對人(external conflict):明顯對手關係,創造張力;
🔹人對自我:內在道德、心理或情感拉扯,常見於現代小說;🔹人對社會:呈現制度壓迫、文化不適或階級鬥爭;
🔹人對自然/命運:加強存在主義主題或悲劇張力;
結構學進一步分析這些衝突如何影響角色弧線,或如何形成「情節弧」(plot arc)與「主題鏡像」。

4. 敘述節奏(Pacing

敘述節奏是事件呈現的時間感與敘事密度,熱奈特(Gérard Genette)將其拆解為「場景、摘要、省略、延宕、插入」等操作:
🔹節奏快:使用動作、對話、事件堆疊;
🔹節奏慢:加入心理描寫、景物描寫,創造沉思與張力積壓;
小說家也可透過節奏製造「張弛對比」(如《追憶似水年華》慢節奏 vs. 《1984》的快壓迫)來影響讀者感知與情緒起伏。節奏也是小說「時間詩學」的一部分,具有審美價值。

5. 意象與象徵(Imagery & Symbolism

意象是語言描寫的感官化符號,而象徵則是意義的凝聚與轉化。小說中的意象具敘事功能、主題投射與心理指涉三重層面。例如:
🔹
海洋:自由、流動、無根性、女性潛意識;
🔹牆:隔閡、秩序、權力、封閉;
敘事學也關注「象徵意象的重複性」(motif),如某物件重複出現即具有呼應、召喚或對照功能,並與角色命運交織。

6. 主題變奏與鏡像設計

主題變奏是將核心主題透過不同情節/角色重複排列,構成敘事變奏曲。鏡像設計則是創造對比或對位角色、平行情節與對稱場景,如:
🔹
對立人物(mentor vs. antagonist)呈現價值選擇路徑差異;🔹場景呼應:故事開頭與結尾在相同場景下展現變化;
🔹情節重複:相同情境下,不同角色做出不同選擇;
這些設計使小說具有結構美感,也深化主題的多重解釋層。

7. 開頭與結尾技巧(Beginnings & Endings

小說的開頭是敘事契約的起點,決定讀者投入的方式。
🔹
鉤子式開頭(narrative hook):突發事件、語言異質或謎團設定吸引注意;
🔹平靜式開頭:如日常生活漸漸轉入不尋常;
結尾則可分為:
🔸圓滿式(封閉結局):衝突解決、角色成長完成;
🔸開放式:如卡夫卡小說,留白使讀者參與意義建構;
🔸反轉式:出乎意料、突顯主題深層矛盾;
這些策略皆屬於敘事節點的設計藝術,是小說結構的「入口」與「出口」。

小結:從敘事技巧到美學的深化路徑

這些技巧不只是形式操作,而是小說如何在敘事過程中建構世界、呈現經驗與召喚情感的方式。敘事學強調「話語」(discourse)對「故事」(story)的操控性,而小說結構學則進一步分析這些結構選擇如何生成主題意義、情感氛圍與讀者參與模式。在創作實踐中,這些技巧往往交織運用,一部優秀小說不單擁有精緻情節與動人角色,更是以上述技巧層層疊構、彼此照應的結果。
二、台灣鄉土小說的敘事技巧應用與文本實例

技巧層面

應用分析與文本舉例

1. 敘事結構

破碎敘事與插敘法:
🔸
李喬《寒夜三部曲》以家族、政治、族群三線交錯,時間非線性排列,採插敘與回憶敘事交織,呈現原住民與外省人、戰爭與流離的記憶碎片,構成歷史斷裂的敘事形狀。
🔸黃春明〈莎喲娜啦‧再見〉*以孩子為敘事中心,表面線性,實則透過細節與回憶插敘揭露父母親的沉默悲劇,形成敘事張力與反諷。

2. 角色弧線

停滯型與墮落型角色弧:
🔸
葉石濤〈紅鞋子〉中的女主角並未走向傳統的「重生」或「啟蒙」,反而在性暴力與社會羞辱中崩解,角色弧呈現「壓抑→掙扎→失語」的墮落型歷程,呼應父權與媒體暴力。
🔸黃春明〈看海的日子〉*的妓女阿水,雖有從良夢想,卻最終只能以「看海」自我安慰,角色成長近似「靜態轉化」,而非積極轉折。

3. 衝突類型

人對社會/命運的壓迫性衝突:
🔸
鍾理和〈原鄉人〉主角在異鄉因語言、身份與制度而被驅逐,象徵戰後台灣人在日本與中國之間無根漂泊,呈現人對制度、對文化認同的衝突與破碎。
🔸王禎和〈玫瑰玫瑰我愛你〉則揭示台灣庶民如何在美軍基地與妓女文化交錯中,面對軍事霸權與性商品化的壓迫。

4. 敘述節奏

慢節奏建構心理壓力與社會空氣:
🔸
吳濁流《亞細亞的孤兒》使用大量細節描寫與人物內心獨白,情節進展緩慢,但藉此展現殖民壓力下「語言自我崩壞」的逐層心理解構。
🔸鍾肇政《魯冰花》節奏漸進緩慢,逐步堆疊父親為子犧牲、社會不義與資源不均,強化悲劇的情感厚度。

5. 意象與象徵

物象象徵社會制度與心理狀態:
🔸
黃春明〈看海的日子〉中「海」象徵逃離與自由,也象徵女性角色與社會邊緣的孤立與無語;「小孩」則成為未竟夢想與希望的象徵。
🔸葉石濤〈盲人摸象〉以「摸象」為主體象徵真相的不可知、歷史敘述的片段化,也暗喻台灣社會在政治操弄下的盲目與謊言。

6. 主題變奏與鏡像設計

多角色對比與主題鏡射結構:
🔸李喬《寒夜三部曲》透過多位角色(客家人、外省人、原住民)的平行敘事,形成族群經驗的鏡像關係:一族群都成為史中被遺忘的主體。
🔸王禎和〈嫁妝一牛車〉中男女主角在價選擇上的反差,即是家庭主義與現代個人主義的鏡像對照強化主題層次。

7. 開頭與結尾技巧

    ◉◉ 開放式或反高潮結尾凸顯現實張力:
🔸春明〈看海的日子〉的主角是一位想要從良望擁有自己孩子的妓女。小以她面對未來不確定的等待作結沒有給出明確的命運走向但透過「看海」這一行為象角色的心療癒與對自由的望,呈現含蓄而開放的結局。
濁流《無花果》結尾描寫主角凝視荒地中枯萎的植物無言以對敘事的反高潮提供希望,轉而示深沉的真相沉默與生命的無力感。

小結:從結構技巧到本土敘事轉化

台灣鄉土小說透過這些進階技巧,成功完成以下敘事轉化:

  • ✅ 將「英雄旅程」轉化為庶民的靜態內在轉化;
  • ✅ 將「悲劇弧線」轉化為社會制度與歷史記憶的壓迫圖像;
  • ✅ 將「多線敘事」結合族群書寫與歷史斷裂經驗;
  • ✅ 將語言、意象、敘事節奏轉化為文化主體表述的載體。

這不僅是文學技巧的展演,更是一種歷史敘述、身份辯證與敘事權力的實踐
參、常見的敘事原型類型
筆者聚焦以下三者︰
(1)
、英雄旅程(Hero’s Journey)﹔(2)、悲劇弧線(Tragic Arc)﹔(3)、多線敘事(Multiple Plotlines),並結合具代表性的台灣鄉土小說作家作品進行具體分析,包括黃春明、鍾理和、葉石濤、王禎和、李喬、施叔青等人的小說。這些作品的題材深植於農村、邊陲、族群與庶民生活,具鮮明的在地關懷與敘事風格,是探討敘事原型在本土轉化的重要例證。
1、英雄旅程原型:庶民小人物的精神長征
Joseph Campbell 所提出的「英雄旅程」典型,在台灣鄉土小說中被深刻地「去神話化」與「在地化」。英雄往往不是征服者,而是社會底層、邊緣地帶的小人物,他們的旅程不是為了榮耀,而是尋求身分歸屬與精神安頓,最後常以一種文化回歸或倫理轉化作結。
原型架構:
出發 → 遇試煉 → 墜入危機 → 得到啟示 → 回歸 → 轉化
台灣鄉土小說的轉化特徵:
在台灣鄉土小說中,所謂的「英雄」往往不是擁有傳奇身世或拯救世界的神話角色,而是來自底層的庶民、邊緣者或弱勢群體。他們的旅程並不朝向外在的勝利與榮耀,而是向內的掙扎與認識。他們身處日常瑣事與社會夾縫之間,面對現實的困頓、身分的錯位與情感的孤絕,完成一場無聲卻深刻的「精神長征」。
實例一:黃春明〈看海的日子〉
主角是一名渴望從良、有自己孩子的妓女。她生活在沿海小村的妓院裡,與養母關係冷漠,與醫生的短暫互動讓她萌生成為「正常女人」的想望。
出發/召喚: 她在某個平常的日子裡突然起心動念,想要擁有自己的孩子與家庭,這個渴望成為她內心轉化的起點。
試煉/危機: 現實讓她屢屢碰壁,不被理解、不被允許,甚至她對醫生的信任也未必有回應。社會的污名與階級結構是她無法逃離的牢籠。
轉化/返歸: 小說結尾,她重複看海的行動,儘管外部現實未變,但她的內在已有某種頑固的堅持與信仰。這是一種靜默的精神轉化──「雖無可改,亦不願放棄」。
這部作品將「英雄旅程」的神話框架轉化為底層女性的日常奮鬥史,是一部以微觀視角書寫庶民精神抗爭的現代敘事。
實例二:陳映真〈將軍族〉
主角是一名軍人家庭出身的年輕人,因信仰與階級意識的掙扎,逐漸從家族與體制中抽離。
出發: 成長於軍人家庭的優越感與特權習性。
試煉與危機: 面對現實的貧富不均與理想破滅,他內在價值觀開始鬆動。
轉化與返歸: 離開將軍父親象徵的權力與威嚴,他選擇以個人行動實踐正義。與黃春明的作品一樣,這也是一場「從家族出走」到「重建自我」的轉化過程,只是背景從妓女換成菁英軍人後代,卻同樣展現台灣小說中對庶民身分與道德選擇的深刻刻畫。
實例三:吳濁流〈亞細亞的孤兒〉
主角林文秀是殖民時期台灣菁英,在戰亂與國族轉變中四處漂泊。儘管具知識份子身分,他的故事實為庶民意識的象徵,展現身為「亞細亞的孤兒」的文化失根與認同重建歷程。
出發:因求學與抗日思想離開故土。
試煉:歷經殖民教育、自我流放、文化斷裂。
危機與啟示:日本戰敗、台灣政權更迭,感到徹底疏離。
回歸:最終返回台灣,重新面對土地與歷史責任。
轉化:不再是知識與權力的代理人,而是鄉土發聲者。
台灣本土小說中的英雄旅程,常以「文化認同回歸」、「庶民生命的尊嚴修復」作為終點,表現出一種深層的歷史與土地連結。

結語

台灣鄉土小說的轉化特徵:台灣鄉土小說中的悲劇,並非希臘或莎劇式的崇高宿命,而是根植於庶民階層在制度性壓迫、殖民歷史、社會邊緣與經濟失衡中的掙扎。主角往往擁有某種「微小的希望」或人性尊嚴的潛能,卻因錯估現實、誤信制度或身陷無力反抗的處境而陷入崩潰,最終導向生命或尊嚴的毀損。

台灣鄉土小說中的「英雄旅程」,本質上是庶民的逆旅與靜默的抗議。他們面對的不是惡龍與魔法,而是體制、命運與人心的荒涼。從黃春明到陳映真,這些小說書寫的不是光榮與勝利,而是抵抗遺忘、對抗沉淪的微型史詩──真正的英雄,不是拯救世界的人,而是即便身處黑暗,仍選擇不向命運屈服的靈魂。

二、悲劇弧線原型:庶民命運下的結構性崩解
原型架構:
潛能 → 錯判/缺陷 → 衝突加深 → 崩解 → 失落/死亡
亞里斯多德的悲劇結構在台灣鄉土小說中被轉化為一種「結構性壓迫之下的庶民悲劇」,人物的毀滅不源自崇高性格的缺陷,而來自制度不公、社會歧視、歷史無聲與經濟不義。這類小說突顯的是人在現實重壓下的無能為力與倫理堅持。
實例一:王禎和〈嫁妝一牛車〉
故事描寫一對農村夫妻為了迎娶新娘而四處籌措牛車,最終在物質與人情之間迷失,揭示貧窮下的虛榮、制度的不公與家庭的崩解。
性格錯誤:對「面子」與「傳統」的執著。
命運誤判:以為只要有牛車就能得到體面婚姻與社會尊重。
悲劇爆發:勉強娶得新娘卻導致家庭負債、情感破裂。
情感釋放:讀者在歡笑與嘲諷中感受到深切憐憫與社會性批判。
結論:本土悲劇小說常以「笑中帶淚」的語調,描寫底層人物在傳統倫理與現代秩序的撕裂中,無聲崩潰,構成一種「幽默包裹下的殘酷現實」。
實例二:鍾理和〈原鄉人〉
主角是台籍男子,戰後赴日本尋找失聯的日籍妻子,卻遭遇語言障礙、身份歧視與情感疏離,在文明與婚姻制度中處處碰壁,最終帶著破碎的尊嚴回到台灣。
潛能/召喚: 對愛情的執著與對家庭重建的願望。
錯判: 誤信殖民文明仍有公平性,也誤信愛情可抵抗制度的隔閡。
衝突與崩解: 言語不通、國族身份矛盾、異族婚姻的制度障礙逐步摧毀其尊嚴與信念。
悲劇完成:不僅婚姻失敗,更在文明對話的界線之外成為「失語者」,象徵台灣人在殖民與戰後秩序中無所歸屬的身份困境。
小說的悲劇性並不來自主角性格的驕傲或過錯,而是源於歷史、文化與語言共同構成的結構性斷裂。
實例三:葉石濤〈西拉雅族的後裔〉
故事描寫一位年輕人尋根的過程,但他在文化認同的追尋中,逐步發現自己的原住民血脈被族群歧視、歷史遺忘與土地剝奪所掩埋,形成一種深層的認同危機。潛能: 對歷史的追尋與文化復歸的夢想。
錯判: 認為尋根能帶來尊嚴與自我安定。
衝突與崩解: 發現歷史被消音、族群被同化,傳統文化難以立足於現代社會。悲劇完成: 成為現代社會的邊緣人,「尋根」反而讓他失去了與主流社會的連結,也未能獲得真正的歸屬。

小說指出,「歷史失憶」與「文化流亡」構成庶民悲劇的基礎,而非來自主角自身的選擇。
實例四:黃春明〈莎喲娜啦‧再見〉
主角是一位日語老兵,戰後在台灣被邊緣化,生活困頓。當他在歡送日本觀光客時錯喊出「莎喲娜啦」,反遭社會譏諷。這是一場「語言錯置」與歷史記憶錯位的悲劇。
潛能: 身上曾有榮光記憶,懂日語且盡力扮演友善市民。
錯判: 認為日語仍能連結情感,沒意識到戰後語言政治的改變。
崩解: 他善意的表達被誤解為「崇日」或「不識時務」。
悲劇完成:一句「莎喲娜啦」讓他在歷史錯位與族群壓力下陷入徹底失語與失格。
這樣的語言悲劇,深刻展現歷史與身份的斷裂如何侵蝕庶民個體。
結語:
台灣鄉土小說中的悲劇弧線,不在於性格缺陷導致的報應,而在於「錯判制度的善意」與「被歷史遺棄的身份認同」。這些庶民人物的悲劇性在於他們明明有潛能、有情感、有希望,卻在現實巨輪中逐一被磨碎,最終失語、失根或失尊嚴——這正是台灣小說將希臘式悲劇弧線庶民化、結構化、歷史化的在地轉化形式。

三、多線敘事:複調現實的交織書寫
敘事手法說明:
多線敘事(multi-strand narrative)是指小說中不止一條主線故事,而是由數個彼此平行、交錯或互補的敘事線構成,可能涉及不同人物視角、歷史時段或空間場域。此手法能夠豐富敘事層次,營造複調結構(polyphonic structure),展現多元經驗與價值觀之間的張力與辯證。
台灣鄉土小說的轉化特徵:
在台灣鄉土小說中,多線敘事常被用來呈現歷史與現代、族群與階級、個人與集體等交疊處境。這類敘事不僅在技術上打破單線敘事的線性邏輯,也反映出台灣社會的多元斷裂與記憶層疊。
實例一:李喬《寒夜三部曲》
這是一部融合歷史敘事與家族敘事的多線作品,包含〈寒夜〉、〈孤燈〉、〈魍魎〉三部,貫穿不同世代人物在不同時期的遭遇。
敘事線一:老一輩人物在日治與戰後初期的歷史經歷,涉及殖民、白色恐怖與鄉土認同。
敘事線二: 中生代在政治動盪與土地改革中的掙扎,反映「族群/本土」與「現代化」的矛盾。
敘事線三: 青年一代在都市化與教育提升中的迷惘與斷裂。
三條敘事線彼此交織,歷史與當下共振,形成一幅跨世代、跨族群、跨價值的台灣庶民圖譜。

實例二:葉石濤〈紅鞋子〉
小說以一名妓女在社會邊緣掙扎的故事為主線,穿插其身邊顧客、警察、記者、政客等人物的旁線故事。
主線: 妓女被警方與媒體羞辱的遭遇,揭露性別與階級的壓迫。
旁線一: 警察與上級之間的利益計算,顯露官僚體制之冷酷。
旁線二: 記者將賣淫醜聞娛樂化的報導過程,批判媒體倫理。
這些敘事線交錯呈現,使讀者不僅見證個體悲劇,更看見整個社會如何共同製造與維持不義。
實例三:黃春明〈兩個油漆匠〉
看似簡單的村落故事,其實隱含雙線敘事結構:
主線: 兩位油漆匠在鄉間接案過生活,看似閒適,實則貧困又無奈。
副線: 藉由鄉民與油漆匠的互動與談話,逐步揭露地方階級、價值落差與「都市夢」的虛幻。
小說在對話、插敘與村落內部視角的轉換中,勾勒出一種充滿階層張力的多線敘事模式,使庶民生活與社會批判交織並呈。

小結:

台灣鄉土小說運用多線敘事,不是單純炫技或結構實驗,而是為了更貼近台灣社會的多元性與裂縫性。這種敘事策略讓小說得以:
(1)
呈現歷史與個人、集體與私密的層層交錯;
(2)建立讀者對不同角色處境的共感與對照;
(3)避免單一敘述視角的霸權,開放多元詮釋空間。
因此,多線敘事成為台灣小說家對抗單一歷史書寫、階級壓制與文化簡化的重要敘事實踐。台灣本土小說將敘事原型重新「接地氣」,讓宏大敘事轉化為歷史小人物的倫理試煉與文化自省,開展一條結合結構深度與情感張力的在地敘事美學之路。
小結:原型在地化的敘事轉化與本土美學

敘事原型

西方原型特徵

台灣鄉土小說轉化特色

代表作品與作者

英雄旅程

神話式的征服、出發、試煉、返歸與啟蒙

去神話化、庶民化,轉向個體內在掙扎與精神微型史詩

黃春明〈看海的日子〉:妓女渴望從良與母職的內在轉化

悲劇弧線

崇高人物因性格缺陷導致命運毀滅

結構性壓迫下的庶民失語、社會性敗退,悲劇來自歷史與制度的無能

鍾理和〈原鄉人〉:跨國婚姻幻滅,象徵殖民身份悲劇

多線敘事

多主線並進、角色與時間交織、多重視角敘事

呈現台灣族群、歷史、階級的複調斷裂與記憶層疊

李喬《寒夜三部曲》:三代人物的歷史與認同交織
葉石濤〈紅鞋子〉:社會邊緣與體制失能交錯敘事
黃春明〈兩個油漆匠〉:村落閒談中隱現庶民生命與價值落差

此表格更清晰呈現出:                                               

每個原型的西方經典結構與台灣在地轉化的對照;敘事手法與社會文化意涵的結合;代表作更細緻標明主題與人物層次,呈現台灣小說的本土美學。

結論﹔小說三大核心問題
從小說敘事學(Narratology)與小說結構學(Narrative Structure Theory)的角度深入檢視小說創作與閱讀時,以下這三大核心問題不僅是文本解析的出發點,也是小說結構運作的基本機制:

小說三大核心問題:敘事學與結構學的深化解讀

問題 敘事學與結構學的理論加深與應用說明

1. 誰在說故事?(Who tells the story?

敘事者與視角 
敘事者(narrator)與視角(point of view)決定了故事傳遞的資訊範圍、情感態度與讀者的同理方式。敘事學家熱奈特(Gérard Genette)區分為:
敘述層次(extradiegetic / intradiegetic)——故事內外的說話者;

🔹敘述方式(heterodiegetic / homodiegetic)——是否參與故事;

🔹焦點化(focalization)——誰的視角引導我們看世界?

例如:

鍾理和《原鄉人》採第三人稱限制視角,內化主角心理,製造被驅逐者的孤絕感。

黃春明〈看海的日子〉則以旁觀視角貼近阿水的沉默生活,使情感呈現含蓄而深沉。

視角不只是「誰說」,而是「怎麼說」、「選擇說什麼/不說什麼」,操控敘事的焦距與情感光源。


2. 發生了什麼?為什麼發生?(What happened, and why?

情節組織與動機設計       情節(plot)是事件的有機組織,不是單純的事件排列(story),而是經過敘述策略安排的因果鏈與轉折機制。

小說結構學強調:

(1)基本弧線:起始→發展→高潮→轉折→結局;

(2)情節驅動邏輯:衝突、選擇、因果、延宕、轉變;

(3)動機設定(motivation):人物行為是否具有內在邏輯或社會觸發條件?

例如:

王禎和〈嫁妝一牛車〉以一場婚姻爭議為主軸,其情節不只是衝突,而是逐層揭開性別權力與家庭價值觀的動機矛盾。

李喬《寒夜三部曲》則以歷史巨流裡的家族變故為情節動力,串聯個人創傷與集體遷徙的因果系統。

好的情節不只是「發生了什麼」,而是能引發「為什麼這樣發生」的追問與主題提煉。


3. 人物如何改變?(How do characters change?

角色弧線與主題深化       角色變化歷程(character arc)是角色塑造與主題發展的交會點。結構學視角色弧線為小說中的「轉化軸心」,而敘事學關注其心理深層與語意層次的變奏。

角色弧線常見類型:

成長型(positive arc):如覺醒、自我救贖;

墮落型(negative arc):如敗壞、幻滅;

停滯型:如壓抑、不變而被現實擊潰;

例如:

葉石濤〈紅鞋子〉女主角從青春愛情走向性暴力與失語,是典型的「負向弧線」,呈現父權社會下女性被物化的悲劇。

鍾肇政《魯冰花》裡的父親與小男孩,其微小但深沉的改變,映照出台灣鄉村教育不正義主題的深層辯證。

角色的改變往往也是讀者情感與主題意識「共振」的通道。這種共振,是小說藝術力量的核心所在。

結語:三大核心問題即是小說的結構骨架

這三個問題並非孤立,而是彼此糾結互動:

敘事者決定了故事如何被看見與理解;情節與動機設定決定了故事的節奏與張力;而角色變化則承載了小說的情感重心與主題深度。

從敘事學來看,這三者分別對應於:

 

敘事學層面

對應問題

敘述方式(discourse

誰在說故事?

故事層(story

發生了什麼?為什麼?

主題與人物結構(theme & character arc

人物如何改變?



                  

( 創作文學賞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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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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