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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白粥
20160912 中國時報 許錫涼
繪圖/Apple Wu
那碗素淨的白粥,只要四時未失序、人心未失衡,總也信守承諾般地,在每個大清早,暖和村裡忙活兒的大人與小孩的胃。
那天,跟六、七十個四、五年級的新住民孩子,在一堂四十分鐘的活動中,一起分享與探討我們日常生活中,吃的早餐議題。
在說到小時候,一早吃母親煮的那碗白粥、或地瓜粥,偶而配一小碟土豆、或一小盤菜脯蛋等的早餐經驗時,也跟孩子們說,當說起那碗讓晨曦的我有份滿足感的白粥,腦海就會立刻浮現那碗溫暖的白粥畫面,還有母親在熱氣蒸騰的灶前煮著白粥的身影。
只見一個單親的孩子輕輕地附和說:「阿嬤有時候也會煮給我吃,真的蠻好吃的。」卻見另一個孩子馬上回說:「稀飯有什麼好吃的!菜脯蛋還差不多。」
聽著不知是因生活經驗的差異、或是其他原因,所引發的對話,當下並未對此反差的回應進一步探討,只跟孩子們說:「真的差這麼多嗎?回去不妨請家人多煮幾回吃吃看,說不定能吃出不同的味道來吧。」就繼續往下一個既定的流程進行了。但孩子那「稀飯有什麼好吃的!」話語,卻於活動結束後在心裡起了某種發酵作用般,時不時地迴盪於耳際。
倒也不是因為孩子未跟著讚一聲,反封殺那碗溫熱的白粥,而有些惆悵。讓我想了又想的是,生活在這世間才約莫十年的孩子,怎麼這麼快就對白粥關閉那扇門了?
是因為物資充裕、選擇多元化的年代,不花俏的白粥,相形之下,簡直單調到不起眼,才讓處於五花八門、聲光繁複的科技光世代的孩子,單從視覺上就判定出局的嗎?或者,曾有怎樣的味覺經驗、或事由,才讓那孩子出現棄若敝屣般的反應?還是,那孩子也跟一位同事一般,曾經歷過:「小時候,每天一早總是面對桌上那碗同樣的稀飯,真的食之無味!」的乾枯經驗嗎?
關於食物,誠然,除了火候、調理的步驟,會影響到食材是否提味與入味外,若能兼顧視覺,多點色調上的變化,的確也有帶動食慾的效用。正如為滿足口腹鼻舌,不斷講求食不厭精、燴不厭細的色香味現象。只是,這恐怕得在時間與食材皆充裕的那一刻,廚房裡的母親們才有餘力進一步花心思講究的吧。要不就得花銀子到外頭覓食了。同事,在沒得選的當時,也就只好悵然地吃了。但不知那看來圓潤、白淨的孩子,又是在哪種狀況下出現排拒的?不過,白粥之於我,卻是光想起,就是令人眉開眼笑的食物。而這大約跟自己生長在鄉僻之地的生活經驗有關。
小時候,村子裡的大人就彷彿農業初民般,通常在「明星有爛」,滿天猶遍佈星光之際,就起身到田裡、灶腳等水裡、火裡忙活兒了。
至於村裡的小孩也沒閒著,像查某囝仔的我,大清早,跟二姊到含著露水的樹林草叢邊覓拾蝸牛、撿柴火;跟母親到菜園裡摘番薯葉、鵝仔菜,再剁來餵豬鴨。打掃屋子內外後,到後園餵雞;再跟二姊一起把母親、大姊在水邊石板上洗淨的衣服晾掛到竹竿上,則是每早等著小女孩去完成的事。包括編織草帽、穿羽毛球拍等等,也是每天上學前、放學後,小孩們少不了的手工活兒。村裡,不論查埔囝仔的小男孩、或查某囝仔的小女孩,自然也都有家裡、田野裡的粗活得忙。
當晨起空腹做著這些日常的活兒時,就算還沒吃到那碗鍋裡溫熱的白粥,可鼻舌間,早在不知不覺中,隨著灶腳隱約傳來的,淡淡的、薄薄的稻粥香反覆嘖舌多回了。幸運的是,在租來的、或尚在還租中的土地裡,孕育出來的那碗素淨的白粥,只要四時未失序、人心未失衡,總也信守承諾般地,在每個大清早,暖和村裡忙活兒的大人與小孩的胃。
而那碗在胃裡散發溫暖的白粥,也彷若靜靜的瀅瀅微笑般,就這麼自幼年起,陪伴我走在時光步道上。如今想來,依然是盈盈在目,叫人打心裡歡喜。
更不用說,當後園的母雞下蛋了,母親也沒要留著孵小雞時,一碗溫熱的白粥,就著滑嫩的荷包蛋、或越嚼越香的菜脯蛋吃,那簡直就是奢華的早餐了。特別是小女兒的我,總是能在母雞下蛋,也不留著孵小雞時吃到蛋。而一隻母雞,一天也就那麼一顆蛋哪!
當想起村子裡,幾代人滋味無窮的白粥經驗;並有感於父疼母愛、兄護姊讓,兼覺受之有愧的這段屬於自個兒的往事時,小時候,感冒、病了,吃不下東西的情景,也跟著浮現。
在愁著臉,喝過苦口的土方煎的湯藥後,母親總會端來一小碗慢火細熬的熱稀粥,要生病的我們趁熱喝上幾口。至於為什麼要熱熱地喝幾口稀粥?不識字的母親說不上其中的道理,只說不識字的外婆以前就是這樣照顧她們的,外婆還說,趁熱喝,可逼出體內的汗,腹內也可存點五穀氣。
待精神好些時,小小腦袋瓜裡,對於苦口的湯藥、稀稀的熱粥、與病痛之間的關係,總不免起了一些問號。而問號,也許是那一夜,阿嬤就僅僅那麼一回,帶著堂兄姊跟我,一起到村裡的城隍廟,看一年一度的廟前歌仔戲後,才漸漸尋到一些線索,稍解迷津的吧。
雖然,那回戲台上搬演的忠孝節義的角色走位與戲文內容,如今已模糊、斑駁;雖然,鄉僻小徑,總冷不防地閃現令人驚怖的黑白分明的雨傘節、吐著蛇信的飯匙倩畫面,反倒依舊清晰、深刻,但是愛盯著戲台看歌仔戲的種子,似乎在那夜於心裡播了種,也漸漸發了芽了。
儘管真正在戶外看戲的次數,連幾根手指頭都扳不完,可後來,每當電視上有歌仔戲播出,總會好奇那戲文與演員是怎麼詮釋一齣齣的忠孝節義的故事的。往往戲文裡出現一些迂迴曲折處,總要為之多思量一會兒。其中,緹縈救父的戲,就有幾則令我思之再三的情節。也正是這戲曲,確切地說,是這戲曲在心裡埋了個線頭,後來才會在看書時,特別留意有關緹縈的父親淳于意的描述。
當在書裡看到西漢的淳于意先生用火齊粥治齊王的病,還記載著,粥「可實五臟六腑之氣,且能逐熱」的話時,好像恍然大悟的我,那時才意會到,原來外婆傳給母親的喝幾口熱粥,可逼出汗、存五穀氣的經驗,說不定早在淳于意先生於民間自由行醫後,就開始一傳十、十傳百地,在民間代代口耳相傳到現在的。這樣算來,母親始終說不上所以然的那幾口熱稀粥的功效,至少已經流傳二千年的歷史了吧。
之後,又斷斷續續在書上看到,「空腹食之為食物,患者食之為藥物」,等等有關「藥食同源」的相關記載後,才知道史料記載的五、六千年前已發展的簡單農耕;或晚近根據新發現的遺跡所推論的,也許在更早的八千年前,人類就學會種植的稻米,在經過幾千年的米飯白粥的飲食歷史中,人們也從日常的實踐過程,逐漸發現並歸納出,能暖胃飽腹的白粥和其他食物,也同時存在著不同的醫療功效。也得知,比淳于意先生更早之前的二千七、八百年前,白粥就已實際用於療癒人們的病痛、或保健養生上頭了。
可雖更加明白那碗樸素的白粥,原來是那麼有意思的物件,但苦口湯藥後,趁熱喝幾口稀粥的情景,會不會僅是鄉下人的我、與母親輩、及先人們,幾千年來的共同經驗與記憶了?因為日新月異的醫學製藥與科技,早已在這個世代不斷推陳出新,註明各種營養素的沖泡或顆粒或液體之類的物品,取代「實五臟六腑之氣」、護「營衛氣血」之效的米穀白粥了。
只不過,村子初民長大的我,心裡總盼著,在強調科技、便利、快速、多元的替代品中,是否也能保留母親、或照顧者那碗慢火細熬幾千年的溫熱稀粥,繼續靜靜地滋潤、撫慰、與陪伴病弱中的腸胃與心情流動?但不知這會不會是在快節奏的科技世代裡的一廂情願或殘夢?
像小時候,村子的大人們總是一身縫了又補的粗布衫,一年忙過一年。小孩兒,自也是大哥大姐穿不下的舊衫褲,在母親們東補西縫下,繼續捱到弟妹都穿過後,那滿滿補丁的舊布衫才鞠躬盡瘁身退而去。也因此,當日後讀到「物盡其用」一詞時,體會也來得特別深刻。可儘管日子這麼拮据,每隔一段時日,母親們也總會想辦法,將溪流裡洗淨的被單,放入特地省著喝,所留下來的那一大杓粥湯裡漿洗、浸潤片刻。經一日冬陽、北風的吹曬,夜裡也就有一床暖和平整的被單,伴我們過一季寒冬了。
可村子的母親們,雖總巧妙地善盡身旁物件的功能,讓小小孩的我們體會到艱困的日子裡自也有溫暖的光輝在,但清澈溪流裡飄洗被單的畫面、被單迎風飛揚於藍天的情景、泛著淡淡粥湯香的被單等等經驗,也已是生命中的往日美好了。
只不過,不論時代如何更迭、或派得上用場否,白粥還是白粥吧。
只見早在幾萬年前,或更早的年代,就安靜地生長在大地上的五榖等作物,當人類懂得用火,也脫離「稻稗莫辨」、「菽麥不分」的時期,並將五穀當作主食後,五穀之中的稻米便也恰如其分地,與生活在地質、氣候適宜米食的人們,共同敘說了幾千年如老酒般醇厚的「安土敦仁」的飯粥故事;一旦人們真的遺忘了曾經的滋味,稻禾想必也仍是繼續靜靜地於適合的大地上,怡然地自開自落吧。
但不知瞧也不瞧的孩子,會不會回過頭來細細品嘗那份淡淡稻粥香的滋味?或者,生活在多元繽紛年代的孩子,若有機會重新認識,既不喧嘩也不落寞地靜立於天地之間的白粥後,會不會也將敘說出屬於他們世代的平淡中見風華的白粥故事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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