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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10/22 15:38:32瀏覽1978|回應1|推薦7 | |
1 人的一生,要用多少種方式行經自己的家鄉 ? 才看得清家鄉最讓人難以忘懷的容顏 ? 那是一種反覆觀看、不停撫觸自己摰愛大地的深刻心情,並且距離故鄉愈遠,那種觀看愈是動人心弦,彷若有人用力彈動那座放置在心裡千年百年的豎琴,雙手撥動塵封的琴弦,撩撥出一個人一生的初戀及末戀,那種雕入魂靈深處的情感,立即在生命的大地上竄出綠蔭,最後成了頂立天地之間的大綠傘,一肩扛起烈日潑灑下一整季的酷熱。 我回想二十年來的生命漂泊,我曾沿著無數密網般的道路穿越過家鄉的胸膛,到縣內各地探訪,澄藍的天與白淨的雲手攜著手,在我頭頂上開懷地笑了,這是一種在移動中思念家鄉的方式,雖然故鄉近在呎尺,卻如一輪懸掛在遠方怎麼追求也追求不到的落日。 2 一年多前,我放棄原來的工作到台南就讀研究所,生命調換跑道,連交通工具也都要更換全新的嘗試,一周裡有四天,我搭乘火車從屏東市出發,每天在強烈的晃動中,在人聲鼎沸的車廂裡,我開始閱讀專屬於火車的速度及特性,還有伴隨搭乘火車的即興娛樂,那些移動來去,屬於既是動態也是靜態的故鄉風景,我把故鄉逐一讀入我的眼眸。 火車駛過六塊厝、高屏舊鐵橋,兩旁綠意盎然的檳榔樹,顧不得被輕風搖出的醉意,和我揮手告別,我總認為自己是半個浪子,遊走在故鄉與遠方之間,甚至我在故鄉裡一樣浪遊飄泊,流浪疲累了,躺賴在故鄉的泥土裡隨時睡去,睡在母親般的大地懷抱裡。 火車與我正前往台南的途中,澄藍的天空擁抱大地,大地簇擁快速前行的火車,火車鋼鐵打鑄的車廂,更將我抱緊在懷中,萬物彼此眷戀,我在天地之間慵懶睡著,睡夢中懷想我家鄉真實的樣子,雖然家鄉就在我背後一百多公里的地方等待我返回。 3 如果真要窺看故鄉入口處的容顏,那就得下午從台南搭乘坐火車返回屏東時,火車急速前進,如同一名多年未回家鄉的學子,終於盼望到返回家鄉的日子,只是我屬於一天之內就要返鄉的浪子,每天都得在家鄉與遠方之間奔馳,有時還真遺忘了兩者之間的差別。 火車從九曲堂站開出後,我一顆忐忑的心,嗅聞到家鄉天空與土地的味道,接著火車一轉彎開進了 1987 年完成的新高屏鐵橋,對面那座 1913 年興建的高屏舊鐵橋,同時出現在我眼前,年齡相差半世紀以上的兩座橋樑交錯而過。 我站立在時光迷宮的交匯點,我看著那座興建在近百年前的舊拱橋,挺立在時光的風塵中,鐵橋上雕滿時間狠狠的锈蝕,遙遙望去,那 24 座橋墩、 24 節鋼桁架構成的拱橋,彷若 24 座連續的天然彩虹,只不過這彩紅顏色是鋼鐵的灰,一道又一道跨越在高屏溪兩側,銜接成壯麗的景緻,那道起起伏伏的人工彩虹,架起了我對家鄉永外的懷想,我有時還夢見走上那 24 座永不消失的彩虹,與妻及女兒在彩虹上同歡。 4 高屏舊鐵橋再過去,是高屏溪點點沙洲及夏季時湧盪的溪水,有時冬季時,溪裡卻只剩氣弱游絲的河水,在乾渴幾乎裂崩的河床流淌,河流彷彿只剩幾口氣,向上天爭著幾天的滂沱大雨。 視野從舊鐵橋處再望穿而去,是車水馬龍的高屏大橋,無法計數的車輛在橋上迅速流動,彷若是一條人工的鋼鐵河流,在大橋上來來回回穿流,橋下的河流不止是百年人瑞了,它至少有數千年甚至數萬年的資歷。 高屏溪豐沃了屏東平原,它成就從古迄今的阿緱城,它流經大地,它流穿過每個屏東人的魂靈,每個人心中都藏著這麼一條母親河,河流與火車從此隱隱約約又浩浩盪盪,穿流成屏東人兩條記憶的巨大動脈,在我們體內深深沈埋及流動。 也只有屏東人,才能在夢中,以及自己內心深處,聆聽母親之河的龐大脈動和震盪。 5 新的及舊的回憶,交疊糾纏。 幾年前的往事或剛剛發生的事情,混和焚燒在時光的融爐裡,這些點點滴滴的記憶,就在我眼前鋪出了無垠的軌道,在幾次與家人前往台東花蓮的後山旅程,我們搭上了南迴鐵路從屏東市往南方出發,延續我的火車家鄉之旅,北上、南下的火車在記憶裡緊密接軌,我好像剛從台南回到屏東市,就一腳又踏上往南方最南的旅程。 火車筆直地切入屏東縣的體內,帶著我深入家鄉的密境。 火車駛過之處,一望無際的檳榔田展延開來,它們直直站立得像一整個營隊盡忠職守的哨兵,守候著肥沃的平原之春,有些地方種植甜甜粉紅的蓮霧,代替綠色的檳榔,那一篷篷的蓮霧樹,像個改革後的巨大香菇,聳立在陽光照映著的南方土地上,蓮霧樹彷若等待一場及時雨,讓雨水豐沛體內的水份,讓肌膚變得又黑又紅,它們密祕醞釀著一場甜甜的水果革命。 在往南方的路途,這些景緻點綴家鄉的大地,隨風搖曳舞動的稻田,一條又一條大大小小穿流不息的河川,如同身體細細密密的大血管、小血管,貫穿在家鄉的土地上。 火車鐵輪「框」、「框」撞擊鐵軌的聲響,喚回我舊有的記憶,以及現今各地的地景,一排縣內的小鎮竹田、潮州、林邊、枋寮等,沿著縱貫鐵路的最南端,他們紛紛端正站好,好讓火車開過一個又一個小城,看著他們身上的名牌,在風中逐一點名。 6 火車轉入後山之前,我們開始和恆春半島對面的大海,以手掌拍打對方的手掌,擊掌招呼,並向遠方的海浪大聲呼喊,鐵軌更沿著中央山脈最末一段的山壁前行,我們雙手透過車廂的玻璃,碰觸到大山的肌膚、血管以及毛髮,大山也輕輕騷癢我們的耳畔,尤其隧道掩飾山區裡所有的奇險,只剩下一片望不盡的漆黑。 所有軌道都會到達盡頭,在通往南方的旅程裡,大海及高山就是軌道最末的尾端,更是家鄉最南方的天涯海角 ….. 只是,再過去一些,在山與海的背後,卻還有一層又一層、無盡又無盡的遠方。於是,在火車要進入後山的隧道之前,我回頭遙望家鄉露出一丁點的記憶與光線,那是狹長的灣角,那是山與海的開端與結束,那是海浪與陽光的密語匯聚處 …. 我行過故鄉,卻仍不時窺看故鄉的繁複心情,無法訴說,也無法說得清楚,雖然很快之後我將回到家鄉,在家鄉又會思念著遠方,就如同我在遠方也會深切思念家鄉 … 7 開著自己的車子,則是另一種行過屏東、行經家鄉的方式,一種更自由自在,更海闊天空的方法 … 方向盤握在自己手中,主控權在你的腦部下視丘運作,世界及夢想在你雙眼道路的兩旁攤開 …. 車子在天與地的陪同下,一路筆直沿著故鄉的鄉道、縣道、省道、高速公路開了上去,一場生命的冒險旅程,隨著車子在故鄉的北方、南方,徹底移動梭巡 …. 我用道路打開故鄉體內每一處醞藏的密語,那是小巧的隱約話聲,只有我一個享有獨家聆聽的權利 …. 我時常要到家鄉各地採訪,我要與時間飛快的腳步競技,我和我的車子,時常奔馳在南二高及台一線的道路上,我置身在黑夜與白天的交錯,在幾乎間不容髮的急迫,我用照相機和文字的快門,企圖逮捕眼前的一切,讓現實不再逃逸 …. 我在高速的前進中,紀錄下故鄉的一點一滴,書寫我生命毫無疑漏的完整 … 8 雙眼在高速公路上,我第一個邂逅的是駕駛座左邊的大武山,他一派大方地迎接我雙眸的凝視,我的車子彷若一頭斜斜撞進他龐大的懷裡。車子在南二高往南方急急行去,北大武山繼續整個往前方傾斜 ….. 我看著左邊,一座超過 3000 公尺 的大山,竟然拔起腿來與我一同往前方急奔 …. 大山全身跑動起來,力拔山兮氣蓋勢,整片平原的綠色急急讓開,讓大山在天地之間跑起馬拉松,大山一直展延他的雙臂與雙腳,直到前方的海邊,他才身子一躍,沒入澄藍的海中,我雙手想探出車窗,已來不及捉住跳海的山勢。 大武山是行經家鄉的移動風景,是貼映在我心底的一枚永不磨損的郵票 …. 我只能在往南方的路上,不斷喃喃訴說,我的故鄉有座大武山的故事 … 大武山位於屏東縣瑪家鄉、泰武鄉及台東縣金峰鄉的交界,他身 3092 公尺 ,彷彿再高一尺,就戮破天幕的屋宇,見著星星月亮,與銀河簇擁歡歌 .... 我訴說大武山是英武慓悍的山神轉世,下降凡間時,勢必對天地日月大喝一聲,聲勢不凡浩盪降落,從此在屏東平原,化為一座高聳入雲的昂揚高山,靜靜守候山林河川、人獸蟲鳴,他再把雙手往左右延伸,無邊無盡的山脈,緊緊環抱平原,擁著抱著高屏平原這粒熠熠發亮珍珠,在他胸懷安穩沈睡 …. 9 在前往東港的路上,我的車子在南二高的高架橋上,與午后微量的風爭相飆速,眼前還有北大武山伸出長長的山臂在遠方招換,陽光把高山的身姿清理得清朗壯闊。 「又三年了」,我心理呢喃著,我必須允諾實踐那三年一次的約會,我必須到那陽光曬得燒燙的海邊,等待著你和你們,從大海最深處的遼闊奔躍而起 … 你和你們,即將輕踏過無法計數面積的海平面,不知到底要跨越多少公里,你們即將越 浪 而 來 從遠方來到東港充滿砂礫的沙灘與我見面,這是三年一次人與幽魅與神明與海物的三方交會,我必須等待他們,彷若是千古以來就訂定好的盟約,不見不散的聚會。 我的雙手緊握著車子方向盤,似乎連鋼鐵打造的車子都緩緩亢奮起來,車子下高架橋時,整個東港鎮區的喧鬧,一剎那間伸手伸腳拼命擠進車內,我知道這是避不開的喧嘩,畢竟三年了,人間累積豐厚的等待,所有對未知的想像,都將在這一瞬間爆發。 車子一開進海邊,那潮濕的海風相伴灼人肌膚的烈陽,將我緊緊簇擁,我被曬得晃晃惚惚地站在東港鎮海公園的海邊,被酷陽雕塑成一個紅腫的人形,直到浪濤一拍拍的節奏,將我驚醒 …. 我醒悟千年來的約會,即將在不久之後火紅展開,像一個無聲的閃電在天際與海的盡頭處迎頭劈來,你們即將攀越朵朵浪花伸起的軟綿手掌,在眾聲喧嘩中,來到人間更加囂騰的深淵 …. 10 拜別大海飄泊的神明,車子來到台一線的胸膛上方行駛,再往南就會與萬傾波濤的大海相遇 …. 南方的再南方就是海浪澎湃的故鄉,那裡的大海有許多話要和朋友訴說,他們的熱情書寫在岸邊防波堤的斑駁 …. 車子經過核三廠前方,從道路的緩坡上去,接著要下來時,墾丁南灣的沙灘與碧藍的海,早已等不及而墊起腳尖張望著我們的到來,直到海天連成一整片的湛藍,拍打到我眼睫的眉尖,還有雙耳塞滿海浪從早到晚的喧嘩,他們嘆息許久沒有知已前來探望。 晚間,車子停在墾丁龍磐草原,人站在懸崖中央,仰頸往夜空望去,有萬顆流星想往你的眼眸深處裡掉落,彷如他們在人間尋找到跨越時空的知己,而萬分感動的我,看著這裡的天空竟無法說出一字一句,關於上天造化的神奇以及雙手撈到滿天星茫的懷想,都在這裡找到我追求多年的夢想 …. 我只好帶回一整袋不知名的浪遊星星,陪著我在星河裡沈睡,這是在南方之南旅程的終點,行經故鄉的邊界,仍勢必返回故鄉的中心 ….. 11 無論往南、往北,在新世紀開設的高速公路,一條水泥築建的高架橋,是故鄉體內最大一條豐饒的大動脈,早將廣大的屏東縣緊緊串連,我的車子因而也有往北方尋覓的時候,這通常都是我開著車子載著家人,我們要集體從故鄉離去到外地旅遊,故鄉與遠方因車子及人體的移動而不分邊界。 家鄉挺立在高速公路最北方的地標,就是那座鎮守在河谷中央壯美無比的高屏斜張橋,橋上有十四根雄壯的鋼索,正與時光及橋樑進行一場史無前例的拔河,鋼索揮汗吶喊得滿臉通紅,要拉住不斷往前衝去的歲月,在一場不知過了多久的爭戰,終於時間掙脫了束縛往無垠的天地奔去,鋼索剎那間拉住一度也想逃跑的橋樑,成了高屏渓上永恆的身姿。 我從往前疾駛車子的照後鏡,往後看去,斜張橋上 14 根盡忠職守的鋼索,他們不但拉住我們一顆思念屏東的心,他們還拉住無數離鄉遊子的身魂。 我們雖暫時離去,但勢必返回故鄉 …… 12 人的一生,要用多少種方式行經自己的家鄉 ? 才看得清家鄉最讓人難以忘懷的容顏 ? 我告訴六歲的女兒說,走路是看清家鄉容顏的方法之一,我們正在用雙腳與家鄉擁抱,沒有距離,沒有間隔,走踏在家鄉廣闊的胸懷,呼吸到他吸呼的空氣,千百年來我們的祖先甚至我們的子孫,都同在一塊土地上走動,我們一同在家鄉的懷抱裡,走過、生活過、哭過、笑過 … 我們就這樣從家裡走了出去,沐浴在中正路的椰林大道及鄰近公園的綠影婆娑 ; 接著走進市區的百貨公司,張望現代都會的繁華,這裡已成了市區所有人潮的匯聚,所有欲望想念的收攏,我們在百貨公司邂逅其他家人與親友,彷若這裡是市區家族會客室。 我們往前走,走進慈鳳宮媽祖娘娘慈悲的胸懷,她從不拒絕我們對人世過多的牢騷及眾多的祈福 … 我們走到了火車站,這裡是所有人的夢想出發及返回的場所,是家鄉蹦跳不已的心臟 … 我和摰愛的家人行過家鄉的每一處,在家鄉裡漫步,在家鄉裡前行,直到最後,我們也成了家鄉容顏的一部份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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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