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滑的銀鱗在浪花裡翻騰，她的雙眸和月光相互輝映，美的不可方物。

飽滿的唇瓣紅潤，她趁著退潮時刻游到礁岸，在岩縫中搆著海藻，盼能覓得稀奇的寶貝。

「嗚────」白煙杳杳上升，如張開的手掌欲觸及遙遠的星幕，一艘巨大的貨輪緩緩入港。

甲板上，是一名戴著水手帽的年輕人。

他棕色的瀏海稍稍覆住黑白分明的眼瞳，顯得有些空洞。手撫船桅，微風拂過他潔白的水手服，靛色的領巾亦輕輕翻動，似乎在等待著什麼，因他始終駐足原處。

她探出水面，長度及腰的黑髮在水面浮沉。

沿著水手縹緲的目光，她好奇回過頭，卻見一座煙霧瀰漫的城市隱蔽林後，被茂密的樹叢保護著。

「是陸地。」她會意一笑，少年因歸鄉而惆悵，原來是這麼回事。

忽地，驚奇的邂逅被打斷。「妹妹，我不是說夜晚別到岸邊活動嗎？」

女孩聞聲紅舌輕吐，一副心虛的模樣。「姊姊，已經快天亮了嘛！」

另一名與她神似的人魚跟著浮出水面，正色道：「你要上岸一定要等日出，難道忘了規矩？」

唯有與日光同在，她們才能以人類的面貌上岸。

女孩靈光一閃，鑽進水底挖出埋藏的秘密。

「呀，姊姊，我特地找了一條貝鍊，你看，很適合你的粉紅色呢！」

「真的漂亮嗎？」姊姊將最大的貝殼放在手心端詳，眨著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比珍珠更閃耀。

「不相信的話，姊姊去讓船長看看，問他的意見呀！」女孩揚眉說道。

姊姊的臉瞬間燒紅起來，十分難為情。「你怎麼知道他？」

她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左顧右盼了一會兒，湊近姊姊的耳朵。「姊姊，漁人礁哪來那麼多瓶中信呢？」

姊姊瞠目結舌的盯著她看，這小女孩平時鬼靈精怪乃眾所皆知，但這次實在……

「姊姊！放心，我不會說出去啦！」女孩搖了搖她的肩，微笑釋放出善意。「不過，我也想請你保守秘密。」

☆

「喂！繩子丟過來！」甲板上的水手忙碌遊走，一會兒下錨，一會兒卸貨，獨留一名清秀的少年坐在一旁袖手旁觀，很是突兀。

「喂，你可以下去了。」一名個頭高大的壯漢拍拍他的頭顱，親切的說道。

「謝謝。」少年接過壯漢的酒瓶，豪爽的一飲而盡。

躍下木桶，浪濤聲不斷湧進腦海，他凝神望向陸地上熙來攘往的人群，鼓起勇氣走過連結海陸的木板。

走過連結豁達的橋樑。

朝夥伴們揮揮手，他終於站上堅若磐石的地面。

「終於找到了。」藏匿在倉庫旁的小小身影悄悄跟上歸人的腳步，窺探得逞的笑意明顯。

白晝換得的雙腳，雖無法踏遍大陸，卻也足夠她玩耍的了。

那俊逸的少年散發出的淡淡憂鬱吸引著她，看過一眼，竟想走入他的世界去一探究竟。

他一路走走停停，卻始終在相同的區域內徘徊。

女孩搥著發痠的腿，索性坐下不走了。

儘管剛才亦趁著空檔玩過不少攤位，她還是感到乏味。

「嘿，小妹妹，自己一個人？」不知何時，她的身邊聚集了一群放浪形骸的男人，用覬覦的眼光瞄向她玲瓏可愛的樣貌。

「嘩……」女孩站了起來，天真的繞著一個個邋遢的男子轉，彷彿對方是什麼稀奇的魚類一樣，每一張臉都得細心瞧瞧才肯罷休。「你們有種好特別的味道。」她笑著說，甚至抓起了對方的手掌用力嗅了嗅，試著分辨所聞為何。

「哼，小妮子，你倒挺主動的啊！」一名彪形大漢將她推向牆邊，咧開嘴笑：「除了酒味，再來就是女人的體味兒，明白吧？」

其他人撫掌大笑，只有女孩懵懂的側頭望著他們。

直到她被眾人分工架起，她才察覺大事不妙。

★

雖然此街熱鬧，暗巷卻容得下他們為所欲為。女孩被帶到角落，瑟縮著。

男人們不懷好意的蹲在她身旁，商議著先後。一名大漢不住搶先傾身，粗魯的扯開她的衣領。

女孩聲嘶力竭的向外求救，光線似乎鑽不進這條小巷，她只看得見人叢。

「唉唷！啊啊！」尚未得手，大漢痛的哇哇大叫。緊接著，一枚接著一枚石子紛紛砸向眾人，女孩緊閉雙眼，遲遲不敢多做掙扎，更未發現最後一人早已逃之夭夭，留下她嬌小的身影。

「沒事吧？」和面貌同樣清澈的聲音近在咫尺，女孩緩緩張開瞇細的眼睛，見得一張模糊的臉孔憂心忡忡的盯著她看。

「啊啊！」這下反倒是她嚇的叫出聲來。

少年跟著震了一下。「呃，別害怕，我不是壞人。」

女孩的心跳漸漸平穩，但如此一來，她上岸的樂趣便消失了。

她噘嘴瞪著少年，彷彿是救命恩人得罪了她。

「我真的不是壞人啦！」少年倒退了一步，直覺救錯了人。

「你到底打算去哪裡呀？一直走我的腳都痠了，你要賠償我！」女孩突然強勢的站到他面前，氣呼呼的說道：「快告訴我，你要去哪裡？」

少年眨了眨眼睛，不知作何反應。怎會有人這麼霸道？

「我、我要回家……」承受不住女孩凌厲的目光，少年顫顫回答。

「你騙人，哪有人繞這麼遠的路回家的？」

少年無奈搖搖頭，「你一直跟著我啊？」

不知該稱讚她天真還是責備她的不是，反正已是現實。

女孩漲紅了臉，沒料到自己如此不中用，馬上就被拆穿了。

偶然一瞥，少年愣了一會兒，女孩的纖足已磨出血來。

「好吧，我賠償你。」少年蹲下身子，「上來。」

「咦？」女孩受寵若驚的盯著他看，「你要帶我回家啊？」

少年頷首。

背著女孩走進先前曾過門不入的小鋪，女孩訝異的睜大眼眸。

被摔的七零八落的桌椅映入眼簾，這間店鋪已面目全非。隱約可見的，是牆上僅存的皮革。

「這裡是？」

「寒舍。」少年莞爾一笑，有些靦腆。「你等我一下。」語畢，少年打開灰煙瀰漫的房門，掩鼻進入多年不曾回的家。

屋外昏黃的夕色如針般刺醒她，時間被她這麼一耗，竟已屆日暮時分。

「咳……我找到了。」少年再次探出頭，卻見店裡空蕩蕩，只留下她的氣味。

淡淡的憂鬱飄逝，少年嘆了口氣，席地而坐。

「果然還是不會有人回家。」

一幀照片落在地上，被他小心翼翼的拾起。拂去塵埃，四張燦爛的笑臉褪了色，其中一個綁著辮子的小女孩騎在另一名少年肩上，笑容可掬。

少年揉揉眼睛，流露出溫和的眼神，在斜射進屋的光線中彷彿與世隔絕了一般，寧靜。

☆

「妹妹，你真粗心！要是出了什麼差錯你可就回不來了。」

一陣疲勞轟炸在耳畔響起，人魚撫著銀色的尾鰭，遺憾沒能留下。她想知道，那個人想給她什麼禮物。對於姊姊的責備，左耳進右耳出。

「我想再上岸一次呢！」她托著腮，任小蟹在臂上遊走。

「妹妹。」姊姊不安的探到她面前，問道：「你也喜歡上人類了？」

「只是好奇啦！」女孩純真的笑著，反過頭來質問：「船長下次出航是什麼時候？」

這會兒，她再次擊敗了嘮叨不休的姐姐。

月兒彎彎，快回家休息去吧。女孩祈禱著。

★

潑出一桶污水，少年舉臂拭汗，無意間瞥見轉角鬼鬼祟祟的人影。

「是你？」自以為逃出他的視線的女孩聞聲一怔，肩膀無力垂下。

怎麼每次都瞞不過他？

「我才在想妳那天怎麼一下子就不見人影，說好要給你的東西還沒給你呢，進來吧！」少年倒落落大方的微笑了。

「這裡真的是你家嗎！？」女孩望著窗明几淨的小舖，不敢置信的瞠圓杏目。

牆角擺著一雙經過細心擦拭的皮靴，紋路和少年一樣，簡單。

「試穿看看吧！」少年拎起靴子來到她面前，笑靨和陽光緊密嵌合，彷彿沒有絲毫陰霾籠罩過他澄澈的靈魂。

女孩赤裸的雙腳緩緩滑入，她從未如此驚喜，原來人類的雙腳能和她美麗的尾鰭相提並論，都是神蹟。

「太好了，你穿起來很好看呢！」

女孩驀地紅了臉，漾起可愛的笑容。「這樣，我也要送你一份禮物！」不由分說，她拉起少年的手便往海邊跑去。

有了靴子保護，她的步伐輕盈起來，如流星劃過天際，順暢自然。

少年氣喘吁吁的停在岸邊，女孩蹲在沙灘上努力挖掘著什麼，要他在原地等著。

廣袤的汪洋停泊了幾艘船，遙遠的，只有黑點。

「哥哥，你們在哪艘船呢？」他迎著海風，眼神縹緲。

就和初次見到他的時候一樣，女孩出了神，只覺心情微妙。

手裡不知被塞了什麼，少年望向她，一臉茫然。「你要給我鱗片？」

女孩的頭用力點了點，說道：「這是很重要的東西，你不能弄丟喔！」

「你為什麼不好好收著？」

「不告訴你。」調皮一笑，女孩向他揮別：「我明天再去找你，要等我喔！」

「等等！」少年欲阻不及，那人已飛快失去了蹤影。「明天是出航的日子呀……」

他端詳著那片銀鱗，小心翼翼的收之入懷，仰躺在地。

☆

晨曦乍現，港口已有了生氣，船員們和港邊的商人們忙得不可開交，只有少年仍安穩的坐在木箱上。

他握著巴掌大的銀鱗，有些猶疑。

那女孩會不會又到店裡去找他？這麼一來，他就算爽約了。

「孩子，有心事啊？」一名較為年長的水手到他身旁坐下，和藹可親的問道。

「結果你的期待還是落空了，是嗎？」

少年抿抿唇，不願承認。

那水手倒也沒多說，只是微笑揉揉他的頭髮。「還想出航嗎？」

「嗯，我要出航。」少年堅定答道。

他要繼續尋找，那三個未履約的家人。「我不想放棄。」

「那好吧，該上船了。」拍拍少年的肩，水手先一步離開堆置的貨物。

正當他也要跳下木箱，卻被一陣大浪吸引了目光。

在那浪頭之上，詭譎的，波光粼粼。

「海嘯！？」眾人大驚失色，紛紛逃竄，唯有少年，被召喚似的定在原地。

因為那名少女，正倒臥在擊碎的浪花中，隨波逐流。

他錯愕的楞在原處，忽地發現衣袋中，那殘破的銀片。

一雙熟悉的靴子浮上海面，他這才赫然發現，女孩的秘密。

「妹妹！！」岸邊摟著船長的少女掩嘴驚叫，慌張的躍入水中。

「妹妹、妹妹……」她努力叫喊搖晃，卻不見女孩睜眼的徵兆。

少年傻傻站著，忽被高大的身影擋住視線。「你對這東西許了什麼願望？」

「我……」

「這個鱗片，是她們人魚的性命，你怎麼能這麼做？」船長憤怒的朝他肩膀推去，在女孩的姊姊面前，他落了水。

腦海一片空白，他不知該為何自責，他只不過希望能找到哥哥們，在剛才那一瞬間，希望莫名的強烈。

怎知簡單的願望，竟是凶器？

銀鱗，是人魚一生中只予一人的承諾，是信任。若對方負心，她將失去所有，豈料這名少年一無所知，甚至不知這女孩純真的情感給了他。

「不對，不對。」姊姊梳過女孩烏黑的髮，欣喜萬分的留下眼淚。「她還活著，她沒有被背叛。」

船長訝異的望向少年。

水手帽漸漸飄遠，棕色的長髮散開來。

「姊姊……？」女孩甫睜開眼，便被摟的死緊，不由的扯了扯姊姊的手臂。「你們怎麼都在……咦？」對上陌生中帶著幾分熟稔的臉孔，她驚喜的掙開姊姊，游到水手身邊。

「對不起。」身分披露，她低著頭，只說了這麼一句話。

「為什麼對不起？願望許好了嗎？」

姊姊和船長不敢置信的聽她童言童語，珍貴的鱗片，她竟然就這樣給了一個女孩子？

「鱗片送你了，願望一定會實現。」

兩個女孩視線相交，水手釋懷展露了笑靨。「謝謝你。」

★

「嗚────」出航的鳴笛聲響遍港口，少年再次戴起水手帽，笑著朝陸地揮手。

這次，家鄉有人向她道別，並且穿著幾年前，哥哥送她的靴。

終於她相信，人魚的信任，她更相信，他們的承諾。

「姊姊，我就說人類也有好人吧！」女孩神采奕奕的挽住姊姊的手，炫耀著足上精緻的靴子。

姊姊凝望著漸遠的船旅，那飄揚的旗幟，甜甜一笑：「不是每個人都那麼善良，幸好，我們都很幸運。」

她的鱗片，早已有了安全的避風港。

而妹妹，則有了長長一線，拉著遠方的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