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合一大選後，國民黨進入「後馬英九」時代，很多人好奇立法院長王金平的動向。

對於他的下一步，從中央到地方，有著各種說法──從留任立法院長、轉任監察院長或資政，搭配做總統副手都有。其中，最亢奮的聲音是：出來選總統。

「去年底，我當面建議他，他說可以評估看看，」王金平的重要幕僚、高雄市農會總幹事蕭漢俊說，「人生勝負，最後總是需要一搏。」

可能嗎？社會評價兩極化的王金平，欣賞他的人，認為他是真正台灣本土派代表；批評他的人，則將他與「黑金」政治畫上等號。

「政治，不可能完全乾淨，可是我們總希望，能保持相當的純淨和理想性，」世新大學社會心理系講座教授葉啟政指出，「王金平能照顧人，也能以溫和方式操縱利益分配，根本就是一個能擺平各方利益的政客。」

● 關鍵問題一：誰拖垮了議事效率？

二○一五《天下》國情調查，民眾對於立法院的滿意度只剩九．三％（見《天下》五六四期）；立法院議事效率低落，據統計，待審法案和預算案已累積高達六四六件。

身為十七年國會議長，立法院效能不彰，王金平難以脫責，更是個人歷史功過中無法迴避的問題。

去年度國營事業及非營利基金的預算審查，就是國家亂象的好例子。

這個應在前年十一月通過的預算案，卻拖了十三個月，直到最近才完成三讀。而且，因為「先用後通過」，當年立委「凍結」的預算提案，全部無效。

立法院失能還有更荒謬的事。

立法院失能，王金平難脫責

審計部日前公布一○二年度中央政府總決算審核報告，可是一○二年國營事業單位相關預算，卻還躺在立法院的待審案件中。甚至一些台電和自來水公司的工程，因為等不及國會審查，直接報行政院核准就執行了。

「這是立法院重大失職，」前台聯不分區立委、成功大學法律系教授許忠信坦言。他指出，國營事業是獨佔公用事業，收入類似稅金，需要立法院同意，才能行使，「沒有通過就動支，意謂政府不受人民監督，違反民主原則。」

可是，立委不認真，也沒有任何壓力。根據公民監督國會聯盟統計，即將結束的第六會期，一一三位委員中，出席率低於五成的有三人，質詢率掛零的有八人。他們當中有七個人是九合一選戰的縣市長候選人、一位是競選總幹事，表明這些立委為打選戰，根本無暇問政。

高鐵鬧財務危機已久，政府接管高鐵的法源「獎勵民間參與交通建設條例」部份修法草案，卻在交通委員會躺了十四個月，還是因為高鐵破產在即，緊急排入審查程序。

不過，這都不影響「王院長」的政通人和。

● 關鍵問題二：密室協商，有必要嗎？

公開場合的王金平總是神采奕奕，檯面下的人脈卻錯綜複雜──他有求必應，絕不介意關說或關心，不少監察委員都接過他的電話；他也與很多大企業家私交良好；最近，星雲法師籌備成立中華傳統宗教總會，他將出任總會長。

「佛教加道教，全台信眾超過一千萬人，」一位知情者說。

回到立院主場，這位即將成為台灣史上任期最長的國會議長，更是如魚得水。儘管外界看立院是「藍綠惡鬥」壞戲連連的擂台，但身為院長的王金平總是超然事外。

作為最資深的反對黨立委、民進黨總召柯建銘不諱言，前年九月政爭時，他的力氣「三分之一對付國民黨、三分之一整合民進黨，剩下三分之一幫助王金平。」

去年太陽花學運時，柯建銘還幫王金平跟學生牽線，「他只需要出來說一句『先立法後審服貿』，然後就和平落幕，」這位二十三年民進黨資深立委不掩得意地說。

王氏議會風格：要協商、不衝突

立法院內的議事模式，更是奉行王金平署名張貼「和氣致祥」的春聯，充滿王式「要協商、不衝突」的風格。

每週二、五的立法院院會，王金平人坐議場主席台，聆聽議事組宣讀法案，不時與旁邊的秘書長溝通，然後一聲「有沒有異議，沒有異議，照案通過。」

議程看似流暢，但熟悉程序的人都知道，一切只是照章演出，爭議都事先「喬」好。「談不攏的，不是被冷凍，就是留待下次政黨協商，」一位資深國會官員表示。

流風所及，從法案到預算，從各委員會審查到院會決議，兩黨「同意」，法案要通過，普遍採取政黨協商。協商不成送院會，由王金平主持，召集政府部會，各黨團黨鞭出席再協商。形成舉世無雙的「不比委員人數，只求共識」的協商國會文化。

民進黨立委李俊俋很無奈，他感覺，由於協商風氣瀰漫，有些委員會和立委因此偷懶，有不同意見就送協商。「本來應該在委員會討論與決議的，一送協商，變成三兩個人幾句話就決定了，立法品質當然不會好，」他說。

（圖片來源：GettyImages提供）

● 關鍵問題三：議事風格「派系化」？

對於習慣歐美國會多數決的學者專家，這種模式是問題重重，違反民主精神。可是許多老一輩台灣人卻不陌生，因為它正是台灣最傳統的地方派系運作模式。

早年，在地方派系活躍的中南部，每逢選舉前半年，就會出現派系會議。

一名高雄政壇人士回憶，以白派為例，派系會議的地點就在農會六樓大禮堂。台上端坐掌門人和重要幹部，台下是各鄉鎮市、村里層級的「代表」，從縣市議員、代表會主席到村里長，黑壓壓一大片。

掌門人宣布推派選立委，省議員或縣市長的人選，台下則表達需要多少「工作費」。

派系會議可以很「祥和」，因為各種人事，事前多已闢室協商。

「運作跟黑道、山口組有點像，」一名地方政壇人士笑著說。

靠派系撐腰，保住政壇聲勢

王金平，正是今天高雄白派的領導人，而且，靠著派系撐腰，兩度保住他的政壇聲勢。

許多人記憶猶新，兩年前馬王政爭時，王金平搭機返國，接機者除了挺他的立委外，還包括兩千多位中南部「鄉親」，其中高雄白派就動員三十五輛遊覽車。

坐在當時開召集會的農會辦公室沙發上，高雄市農會總幹事蕭漢俊拉高嗓門，「這不是講是非的時候，我們的人，不能讓他孤單。」

更早，一九八六年立委選舉，也在王金平十二屆立委生涯中，唯一一次非國民黨提名，而是以報備身分競選。他當時捲入十信案風暴，國民黨拒絕提名，可是白派堅持，結果獲准報備身分參選並當選。蕭漢俊說，派系當時敢忤逆黨部，因為他們認為王金平有服務，做得很好，於是告訴國民黨，「我們不換人，我們是有倫理的派系。」

派系力挺，並且奏效，反映王金平的從政路上，台灣經歷從威權、解嚴、民主的一連串變化。

以高雄為例，戒嚴時期的國民黨，主委可以叫縣長進來罵，黨部交付的任務必須優先執行。地方人士記得，一九七○年代，高雄圓山飯店遷移至今天澄清湖畔，從土地徵收到執行，地方政府除了配合黨部指揮，完全沒有討論空間。

至於參政人選，提名更取決於黨部，並且刻意在派系間形成恐怖平衡。

● 關鍵問題四：為鞏固政權，黨團惦惦？

隨著黨外崛起，立法院成為鞏固政權正當性的戰場，國民黨對派系的態度也從控制到籠絡。

王金平，也適時展現出他敏銳的政治判斷和經營人脈的能耐。

立委丁守中記得，二十多年前，王金平有次帶團訪美，被安排到國會議員妻子開的珠寶店參觀。他意識到對方想要台灣朋友捧場，馬上提醒大家挑件小紀念品，「照顧一下人家生意，錢我來付，」那次活動，王金平花了幾百美元，但是賓主盡歡。

作為年輕立委，王金平受到中部派系出身、第一位本土立法院長劉松藩栽培。

王金平也積極走動國民黨高層的「家族圈」。一位退休增額立委指出，像連戰出國，他會趕到機場送行，又透過蘇志誠、劉泰英，接近李登輝。一九九九年，五十八歲的他被提名，並選上立法院長。

隔年政黨輪替，嶄新的國會角色，又給他空前的施展空間。因為，無論朝小野大的陳水扁，或全面執政的馬英九，企圖心再旺盛，也需要國會的背書。而且，台灣的行政與立法之間應如何互動，並無先例可以參考。

選舉與議會  只剩下民主的表象

研究貪腐與經濟發展關係，美國學者魏德安（Andrew Wedeman）注意到，亞洲四小龍中的台灣和韓國，是所謂「發展型政府體制」，快速的經濟發展，主要來自技術官僚與企業密切配合，專注於經濟政策與各種產品週期與商業週期的搭配，以確保經濟成長。

相較之下，選舉與議會政治只是創造民主表象的舞台。「選舉不過是種測試公眾情緒的手段，不一定能使公眾直接影響立法議程或政策議程，」在《雙重悖論》（Double Paradox）中，魏德安寫道。

因此，傳統「重行政、輕立法」的台灣，在政治轉型時，有民意卻又沒規範的立法院，立即變成民主政治的新興戰場，也是王金平施展政治張力的最佳舞台。

（圖片來源：劉國泰攝影）

● 關鍵問題五：服膺權力，還是忠於民意？

以最近高鐵財務重整案為例，國民黨立委拒絕支持交通部做法，導致交通部長、高鐵董事長雙雙辭職下台，明顯是國民黨內行政、立法間內訌。

不過，一位執政黨團決策幹部解釋，黨籍立委反對，因為交通部不事先對社會溝通，拿出來的方案也不得民心。「交通部憑什麼要立法院支持？我是選民選出來，你是總統任命，說不定做三個月就不做了，你的法案卻要我支持，簡直莫名其妙，」他表示。

回頭看，近年來從進口美牛、油電雙漲、證所稅、核四案、一直到反服貿協議的太陽花學運，以及仍卡在立法院動彈不得的兩岸監督條例、自由貿易區條例等重大法案，在在出現立委急於表現民意、制衡行政權角色的企圖心。

身為國民黨員，夾在兩黨對抗之間的王金平，角色很微妙。

重和諧，反而阻礙重大法案通過

他一方面必須配合行政部門，處理重大法案，讓政府運作順暢，也要兼顧國會代表民意監督政府的制衡角色。不過，外界對他協調折衝的表現，評價也很兩極。

討厭國民黨的人，認為王金平尊重民意，讓立法院不再是行政機關、甚至執政黨的附庸。逢甲大學都市計劃與空間資訊系副教授、挺獨的台灣中社社長劉曜華坦言，他認同王金平處理學運的圓熟技巧，更惋惜他沒有在馬王政爭時出走，徹底裂解國民黨。

「如果他當時成立政團，現在就能驗收成果，」坐在台灣史料四散的研究室裡，劉曜華不掩他對王金平的期待。

不過，更有人質疑王金平靈活游走政黨或個人利害間，他的忠誠究竟是對權力、派系，還是政黨？

做過二十四年立委、一屆監委的洪昭男觀察，王金平在兩黨之間的角色其實很曖昧。「他對國民黨公道，對民進黨更公道。如果民進黨反對，他更親民進黨、更公道，」談起王金平「事緩則圓」的作風，使立院重大法案寸步難行，洪昭男語帶保留地說。不過，遇到立委「利益」被挑戰時，王金平的反應則很強勢。

許忠信記得，兩年前審預算時，他主張刪掉有「立委小金庫」之稱的國營事業敦親睦鄰基金，堅持不在政黨協商中簽字。王金平罕見動怒，面斥他「自居清流」，無視區域立委辛苦。許忠信說，那次協商，國營事業敦親睦鄰基金最後以刪四億、保留三億預算的折衷做法過關。

對派系重承諾，卻忽略民意

兩年前震驚全國的「會計法」修正案，更讓人看見王金平對派系戰友的「重承諾」。當時，許多學者涉嫌挪用研究經費報帳不實，前台聯黨團總召集人林世嘉提案修改「會計法」，讓涉案教授「除罪」。但在朝野協商時，地方民意代表的問題也被納入，如果通過，因為用公款喝花酒而入獄的前台中立委顏清標就能除罪。

當天，王金平主持政黨協商，討論這條法案時刻意清場，接下來並變更院會議程，在當天晚上十一時三十分表決通過。結果輿論譁然，逼得立法院覆議，推翻修法。

「這一切，都是王金平在處理，」一位接近顏清標的人士說。

熟悉王金平的人說，私底下，王金平其實很健談，「見面一個小時，他可以講五十五分鐘。」而王金平最喜歡的說法又是帶有江湖味的滄桑，好比「既在紅塵浪裡，又在孤峰頂上」，甚至以「君臣佐使、公卿將相、僧道俠寇」的全方位服務，表明自己的辛苦與辛酸。

● 關鍵問題六：王金平走了，誰是新共主？

王金平的爭議，還在他堅持政黨協商、顛覆委員會專業審查模式。這麼做給主事者最大的斡旋空間，強化他在國會的權威性，但是國會卻因此缺少可以持續的專業制度。「如果王金平不當下屆院長，立法院的政黨協商將會面臨挑戰，」台大政治系教授王業立觀察。

而類似的困境，也出現在以他為代表的地方派系中。

在高雄，因為政黨對決，電視、網路等新媒體崛起，導致傳統上扮演承上啟下、權力掮客的地方派系喪失功能。目前地方上，只有五、六十歲以上的人，才會談派系，一位高雄政壇人士說。

當年白派造就了王金平這樣全國性政治人物，已無法培養更多中央與地方的政治人物。

一九九二年第二屆立法委員選舉時，白派同時推出和另一位地方望族聯袂參選，結果王金平高票當選，對方卻以最高票落選，加上後來缺少強棒競選縣長，從此與地方執政權絕緣。

這一切疑問都讓人質疑，他政通人和，代價卻是國會組織和生態的失能。他企圖更上一層樓，心目中的忠誠，究竟是對國家、對政黨、對派系，還是對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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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6件議案躺國會　尚未審查

到底有多少議案，還躺在立法院？

彙整立法院八個委員會今年一月在官網公布的最新統計資料，合併同一法條的重複提案後，等待審議的法案與預算案件數，竟仍高達646件。

如果不合併重複提案，再加上行政命令、人民請願、政府專案報告、條約協議等，需要立法院審議的其他議案，數量更高達4679件，其中各種立法、修法案2388件，政府預算案229件。

這些議案，涵蓋各種攸關國家社會發展與進步的重大改革方案。例如，健全健保的「全民健康保險法修正案」、為吸引科技人才留台灣的「科學技術基本法修正案」，以及強化食安的「食品衛生管理法修正案」。

公民監督國會聯盟批評，立法院待審議案堆積如山，但從去年本會期初開始，就有立委建議在九合一大選前休會，以便跑攤拚選舉，甚至喊出休會兩週，但擔憂民眾有不好觀感，最後朝野協商決議休會一週。

565期獵殺叛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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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立法院身為民意機關，接受人民請願是例行公事，但待審議案中，赫見許多積壓至少20年未處理的人民請願案。

上千議案大塞車，已嚴重阻礙台灣政治、經濟、社會改革的速度。（辜樹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