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認識的李天羽部長

        李天羽部長於民國113年(2024)12月12日晨溘然長逝，令人震悼。我在國防部曾兩度在天公部長麾下服務，受他暨夫人照拂、提拔，親炙其人格風範，回想當年部長和夫人的德範懿行，自是更加傷感。

        李部長是空軍，我是陸軍，軍旅生涯鮮有機會接觸，緣慳一面，偶爾獲得的訊息，也多來自於新聞報導，或口耳相傳的傳言。第一次的邂逅接觸，是我調陸軍步訓部指揮官兼步兵學校校長翌年（民國95年）的夏天，本校代訓某基礎院校暑訓班的班隊爆發流行性感冒，傳染人數頗多，被媒體大肆報導，引起廣泛注意。報紙揭露消息的當天早晨，時任參謀總長的李先生親自打電話給我，他關心官生兵的健康狀況，以及學校後續的作為，給予一些指導，並詢問有沒有需要國防部支援的事項，語氣非常溫和、親切，完全沒有任何指責的意思，讓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民國95年底（2006），我從步校奉調國防部參謀本部人事參謀次長，參謀總長還是李先生。基本上，那段時間的重要軍職人事作業，公文程序仍然要經過總長，但事實上一切都已塵埃落地，總長毫無置喙的餘地，甚至連他自己辦公室的聯參官要推薦回軍，也往往難以如願。李先生當時在博愛營區的處境和心情，不言而喻，這也是當年國防部同仁人盡皆知的事實。但當我每次懷著戰戰兢兢的心情，前往呈遞早已定案的人令，請他蓋章，他都逐頁詳閱公文，然後心平氣和的告訴我「沒有意見」，也從未有所質疑或有不豫之色，其沉穩堅毅不遷怒，使我步出總長室的腳步益加沉重。

        民國96年（2007）元月底，國軍高層有一波重大而出人意料的人事異動，其中包括參謀總長、陸軍司令、聯勤司令、陸軍副總長、總政戰局局長等高層職務。為了避免洩密或衍生後遺，總統早上核定，下午發布人令，隔日一早即辦理交接布達。簽核前一天，當事人逐一被總統召見、告知新職，但並未告以人令生效的時間。因核布與交接時間緊湊，相隔僅有十幾個小時，調職的長官打包、準備的時間，極為短絀。大簽核下當天下午，當我愧疚帶著走程序的人事公文到總長室請他蓋章，李先生驚訝於生效時間的緊迫，完全出乎他的判斷。然而，他並未怪罪我為什麼沒有先期預告，略作沉思，然後非常慎重的交代我：「因為個人離職的時間非常匆促，總長室同仁的去處都來不及安排，如果隨意匆忙安插，恐將影響渠等之發展。請您向霍先生請示，是否讓同仁們暫留總長室原職，俾逐一安排適職。也拜託聯一（人事次長室的簡稱）幫我這批弟兄們找到適當的職務。」我不辱使命向霍總長轉稟李先生的請託，霍先生非常大器的回覆：「我只帶一位辦公室主任到職，總長室其他同仁願意留下來繼續幹的，我都歡迎，但有更好出路的，我也不攔。請你儘速回報李先生。」這件事，讓我敬佩李先生的有情有義，也佩服霍先生的胸襟與厚道。世事難料，沒有想到不到四個月的時間，李先生重返國防部榮膺部長一職。他履新後，特別指示：「爾後陸軍的重要軍職人事案，必須先徵詢霍先生的意見始得上呈。」個中當然有李部長「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胸懷，但，更是霍先生的廓然大度，贏得李先生的感激與尊重，因果相應，來得如此快速，給我莫大的啟示：人去未必茶涼，寬厚待人處事才是王道。

        李先生接任部長後，充分信任各聯參的主管，也充分授權。陪同到立法院備詢，他要求我們要主動挺身而出為業管政策辯護，即使部長答錯，也應該上台更正，因為他相信聯參必然比他更進入狀況。因此，到立法院報告並備詢的會議，常可見到各聯參次、司、局長搶在李部長前面，站在答詢臺回答委員的問題，他不僅不以為忤，反而會在事後加以讚揚，認為是負責任的表現。李先生有深厚應對民意代表的實務經驗，經常提醒我們：面對民意代表的監督，要站穩立場、堅守原則，但態度一定要低調、謙卑，不得倨傲。他有一套獨特的應對看法，再三叮囑我們：「立法委員歷經選戰無情的搏鬥，千辛萬苦始得上位為民喉舌，代表民意監督政府。立法院是他們為民負責的場域或舞台，在質詢時態度或有激越，甚至冒犯個人尊嚴，希望大家務必要忍耐，不可反唇相稽。」這是一種典型的換位思考，心態轉變，面對極少數立委較不理性的質詢或舉動，就不容易被激將而「走鐘」，秉持李部長傳授的心法，做到不卑不亢並不困難。

        李部長在高階人事的處理上，也有其細膩且符合人性的作法。當年副部長、海軍總司令人事異動，林鎮夷上將接替朱凱生上將的位置，朱先生調任戰略顧問。在人事作業時，李部長特別帶著我到朱副部長的辦公室，親自向他說明人事調整的原因和作法，充分彰顯應有的尊重，讓朱先生很感動，一路恭送李部長到廊道中央，連聲稱道「不敢當」。較諸國軍以往很多迅雷不及掩耳、倉促調職，連當事人都在狀況外的諸多案例，相去何止百里。

        李部長幽默、風趣，經常「金句」連連，有時還自我消遣，自娛娛人，讓同座的人如沐春風。他講義氣，勇於擔當，而且身體力行，絕非口惠。我親身見證了兩大案例。首先，他在部長任內提拔劉溪烈將軍出任通資次長，多年後本案被告到監察院，質疑作業程序有問題，當年參與作業的聯一次長（筆者）、助次執行官，人管、人勤處長，相關承辦參謀，皆被約談到案，嚴加盤詰，一副要彈劾糾舉的架勢。李部長是最後被約詢的長官，他當時已經離職退休了。他在被約談時，非常坦然的告訴監委：「這個人事案是我核定的，我願負全責。三位候選人都是我在空軍共事過的同袍，各有其長處，但經再三考量後，個人認為劉溪烈是國防部當時最適合的人選。」並且詳細分析了三位候選人的優缺點（註：事實上，劉次長那幾年對國軍的通資電轉型發展，做出了極大貢獻，也證明了李部長慧眼識英雄）。事後，聯一相關人等均未被彈劾糾舉，僅以行政作業瑕疵遭到行政處分，因為，李部長一肩挑起了所有的責任，為「前不爭功，退不避罪」做了最佳註腳。相較於兩年多前某個人事案，人次室從次長到承辦人通通被移送法辦，而該負責的高層長官卻甩鍋、做壁上觀的先例，我們是幸運的。

        民國96年10月底的作戰會報開始前，我被通知到會議室後方的長官休息室報到，抵達時，李部長、霍總長和陸軍司令趙上將都已經在場。李先生開宗明義說：「廖常次將高升，考慮過後，我想安排黃次長接替他的職務，不知道大家有什麼意見？」經短暫討論，大事底定，我在11月1日奉調軍備常務次長。調職後，首先要面對「鐽震案」的推動，李部長對於該案的複雜、困難和影響了然於心，曾多次提醒我要依法、依規定，嚴防後遺。這個案的相關過程與爭議甚多，不必個人多做闡述。嗣後，該案被媒體揭露，引起在野黨的抨擊，層峰震怒，要求追究洩密之責。李部長於民國97年 (2008) 2月23日發表聲明，表示此案奉命成立卻未能落實執行，宣布請辭並獲准。李部長不願軍備局陷入恐慌和混亂，同樣一肩挑起所有的責任，彰顯政務官為政策負責的風範，也為日益擴大的鐽震案風暴止血。

        民國100年（2011）1月9日，個人時任十軍團指揮官，長女懿慈結婚歸寧，在臺北晶華酒店宴請親友同袍，本是一件喜氣洋洋的聚會。但因1月1日元旦雷司令公子婚禮被抹黑、扭曲醜化為公器私用，導致雷先生於同月5日被猝然調職。寒蟬效應所及，讓小女的歸寧喜宴蒙上一層陰影，許多原本答應出席的國防部長官與同仁，紛紛藉故走避。然而，李部長偕夫人當日親自到場力挺，且從頭坐到尾，當時他雖然已經是在野之身，但以行動告訴社會大眾：一個軍人家庭辦喜事，能邀請的賓客、到場協助張羅的，除了親友，就是他的長官，以及同甘共苦、生死與共的同袍，否則還能有誰呢？雷司令何錯之有？李部長有情有義於此可見。

        李部長大去，哲人其萎，國失干城，軍失良將，令人不捨、哀慟。但他的有情有義、寬厚待人，以及愛護部屬、勇於承擔的領導風範，將永遠活在所有曾經追隨過他的部屬心中！我與內人謹以一瓣馨香，向部長暨夫人獻上最崇高的敬意！祝願部長一路好走，與愛妻佳季夫人團聚。也希望部長在天之靈，保佑我們這個風雨飄搖的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