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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倦鳥 作者王利甄 (王立楨) 刊於中央日報海外版
2023/08/27 17:23:37瀏覽281|回應0|推薦9
倦鳥  作者王利甄 (王立楨)

刊於中央日報海外版 

中華民國七十六年十月二十八日


莫羨雲端雁影微,須知倦鳥終思歸


「抽不抽煙?」機場櫃檯小姐問我。


「不抽煙,要窗口的位置。」我說。


其實,像這種十多小時的越洋飛行,還真應該要靠走道的位置。一路海天一色,毫無景致可言。但是想上一趟廁所或是由架子上拿一點東西的話,可就麻煩了,又賠笑臉,又說好話的由同排的兩人膝前擠過,如果其中有一個人正在睡覺的話,那就更熱鬧了。可是,飛行了一輩子,對藍天白雲總有股說不出的感覺,如今雖然退役了好多年,但每一次坐飛機總是想坐在窗口,看著的飛機外的藍天白雲,及曾帶著我飛過大半生歲月的鐵翼,似乎在這高空隆隆的機聲中,才能找到自己的歸屬。


起飛後,由窗口外望,飛機正通過大利城上空,由於高度還低, 280公路,撒拉芒堤購物中心,清晰可見。順著熟悉的路標,很快地看到了菁兒的房子,及山前那一片墓地。兩年前和老伴剛由台灣到這裡的時候,維林及菁兒買下這棟房子。拂曉及黃昏的霧氣,常常將這小山城團團的籠罩著,很有點老伴家鄉的味道,加上由國際機場起飛的飛機,經常呼嘯著由房子上通過,更讓我想起在台灣眷村時的那段日子,所以我們兩老一來就很喜歡這裡。


倒是維林,這台北長大的孩子,很不喜歡在夏天也要穿毛衣的天氣。更不喜歡飛機從屋頂上通過的噪音,老是想換房子。如今,老伴長眠在山前的墓園裡,自己又要回台灣了。等到再來的時候,恐怕菁兒已經搬到別的地方去了。大利城,這個老伴在世時最後兩年生活的地方,留下了我兩半生於憂患唯一清淡歲月,如今她孤零零的埋骨於此,雖然是她的遺願,但在我蒼老歸鄉之際,不無多少遺憾。


飛機還在爬高,擴音器裡傳來了機長報告飛行狀況的聲音,他先報告自己的名字 - 李傳復。記憶中的時空一下子往回走了好幾十年,上一次見到他是在民國四十六年的新竹空軍基地。當時我正在四十一中隊當中隊長,一天上午我正帶著四架軍刀機做本場訓練飛行,突然耳機中傳出塔台的呼叫,有一架嘉義的F-84空中熄火,正向本場迫降。要我們讓開航線。當時我們是四架正分兩批由三邊轉向四邊,聽到塔台的呼叫後,我迅速地聯絡僚機向右轉,脫離航線。就在向右拉開之際,我的眼角出現那一架飛機正在以大角度向機場飄去。以當時的情形看來,我實在很懷疑他能夠維持到進場,因為他的角度實在太大了,高度喪失的很快,這對喪失動力的飛機來說是一大致命傷。當時因為自己飛機角度的關係,他的飛機一下子就在我的視野中消失了。


等到我帶著僚機轉過一圈回來,看到他的飛機已經在跑道上了。看來他是剛好維持到進場。那天中午在餐廳裡,遇到了那架飛機的飛行員李傳復,當時他還是甫出官校校門的中尉,大家對他能安全迫降很感興趣,圍著他問長問短。記得我也曾問過他為什麼用那麼大角度向下滑,他說因為飛機熄火,動力消失,放不下襟翼,為了維持飛機速度,不得不用大角度俯衝。後來聽說他還因為迫降成功,得了個獎什麼的。從那之後再也沒見過他,如今三十年過去了,今天竟然坐他的飛機回台灣,也算是巧合了。


說到巧合,更讓我想起一件人生的際遇,也同樣的發生在華航的飛機上。那是兩年前,同老伴來美國的時候。我坐在窗口位置,老伴坐在旁邊,再過去走道旁邊坐的是一個說台灣話的老先生,他上飛機見了我之後,就像想說什麼話似的。我看他是似曾相識,但他的國語實在不靈光,而我的台語又不行。所以彼此客套了一兩句之後,也再沒說什麼,想想自己在台灣近四十年,台灣話會說不會講,台灣朋友也沒幾個。所以也沒仔細想在哪裡認識這位老先生,倒是老伴在上班的地方學了道地的台灣話。


起飛沒多久,老伴就和那位老先生聊開了,老先生是來美國看兒子。原來他兒子和菁兒唸的是同一所學校,這下子兩個老人更有得談了。倒是我坐在旁邊坐的有些乏味了,老先生說他在台灣打了一輩子魚,是世居蘇澳的漁民,老伴也告訴他我退休以前是空軍。他一聽我是空軍,眼睛頓然一亮,瞪著我說了幾句似懂非懂的國語,一下子,我也突然在深遠的記憶中找到了他的蹤跡,我們幾乎是同時叫出對方的名字,我不能相信天下竟有如此巧合的事,那是民國四十七年十一月間的事了!


那天,我也是帶著三架軍刀機出海做拂曉巡邏,一路平安無事的到了溫州灣,我們一直有希望能有機會再和米格機較量一下。金門砲戰打了兩個多月,剛剛才平靜下來。我們大隊在九月底才和中共在溫州灣打過一場很大的空戰,後來就是五大隊在國慶日那天和米格機交鋒過一次。之後,整個空中非常平靜,看來這一趟又要徒勞了。


和戰管聯絡之後,轉向240度向台灣返航。就在飛機壓坡度轉彎時,引擎像是嗆著一樣抖了起來,而且越來越厲害。下意識地拉回油門,視線掃向儀錶板,尾管溫度增高,壓縮比下降,整個儀錶板像聖誕樹似的亮了起來,我還沒來得及考慮對策,一聲巨響就由尾管處傳來,後視鏡裡已經可以看到火焰。好傢伙,大概整個尾巴都燒起來了,再不跳傘大概就來不及了,按下話筒向站管報告情況後,按照緊急程序彈射跳傘。當時只覺得一陣暈眩,眼睛再睜開時,已經看不見飛機了。


聽不到一點雜音,只有風的聲音在耳邊傳過,降落傘冉冉下降,東方天際,曉日正昇。突然一陣雷鳴似的巨響由天而降, 二號僚機飛快的由我身旁衝過,小關似乎在座艙裡向我揮手,他們的油量也低了,不能一直這裡陪我。我只希望他們能盡快的將我的位置報回去, 十一月多台灣海峽的水是很冷的。


我落水的時間是上午五點四十幾分,海面一片朦朧。海水是刺骨的冰冷,薄薄的飛行夾克被打濕後貼在身上更是難過。六點多,就看到一架C-46來到海域開始盤旋。一開始還丟照明彈將附近照的像白天一樣亮,亮的我都有點炫眼。我也發瘋似的扯下紅圍巾,用力揮著,但是飛機就是看不見我,沒多久我就累得雙手發麻,喉嚨發啞了,躺在小皮筏裡,虛脫似的動不了,看著天上的飛機連揮手的勁都沒有了。


天亮之後又來一架水鴨子,可是他們都在我稍北處盤旋,偶爾也經過我頭上一兩次,可是都沒有發現我。我當時真是絕望透了,想著妻接到消息後可能的反應,小菁才五歲,長大後會記得爸爸嗎?


中午12點多,搜救飛機還在遠處盤旋。但海浪逐漸把我向西推去,幾架飛機上午偶爾還在頭上通過,後來只能在遠遠的海平線處看見了。當時我整個肢體凍的一點感覺都沒有。記得,當時在腦海中還閃過一個畫面,妻帶著小菁到碧潭空軍公墓去上墳,好淒慘的一個場面。死原來就是這個樣子,來生不知如何?就在那時,突然回頭一看,一艘漁船正挺風破浪的朝著我來,當時我凍的四肢幾乎不會動了,但仍然掙扎的舉起雙手舞動紅圍巾,奇蹟似的,船上的人也開始揮手了,原來他們就是朝著我來的。


中午十二點五十分左右 ,我被拖進「鯤鱗」號漁船。在冰冷的海水裡泡了七個小時,混身麻木的連道謝的話都說不出來。漁民們幫我把身上濕衣服脫去,用毯子裹著我,又給我罐米酒,這一來胃裡就開始難過,加上在船艙裡,煤油味燻的我更是想吐,船晃得厲害,沒一會就開始吐,連胃裡的苦水都吐出來了。本來依照船長陳先生的意思,出一次海不容易,希望多打一點魚,晚上再回去,但他看我難過的那個樣子,決定馬上回航。


在回航的路上,有機會跟他們聊了一下。原來他們是蘇澳的漁民,在附近打魚,看見飛機在頂上盤旋,知道有事,所以特別注意海面,沒想到真的發現我。當天下午,回到碼頭之後,幾個人又將我抬到派出所,等聯絡好有關方面,陸軍野戰醫院派來救護車時,已經是下午四點多了,好熱鬧的一天。


一個月之後同妻買了一份厚禮,由新竹到蘇澳去致謝。但陳船長堅持不收,只收下來由大隊長署名送的一個「軍民一家」的錦旗。當天因為方言不通,所以未能深談即行告別,如今一別近三十年,竟在赴美班機上再度相逢,真是上蒼有意的安排。


吃完晚飯,空中小姐拉下窗簾,預備看電影了。我對電影沒什麼興趣,趁機小睡了一下。


一覺起來,機艙裡的燈全滅了,手錶上指的是夜裡11點多。台北時間是下午兩點多,窗外仍是艷陽高照,為了不打擾其他旅客的美夢,仍然拉下簾子。前面幾排有個小女孩,梳著小馬尾,不時地站起來走動,看樣子也是閒著睡不著,看著她,不禁想起菁兒小的時候。


那時候,我們住在新竹的樹林頭,兩家合用一棟日本式的房子,每家空間雖然不大,但卻可以清楚的感覺到家的溫馨。每天晚上由機場下班回家,隔著大老遠就可以看見菁兒在空軍醫院附近的草地上玩耍。雖然是女孩,綁個小馬尾,卻野的跟男孩子一樣。但她一看見我由機場那邊過來,卻又變成爸爸的乖女兒了,乖巧的坐上我的車子橫槓,向我訴說她的一天。


那時軍人待遇不高,我們的小天地裡只有兩間房,一間用來當臥房,另一間就是客廳飯廳兼書房了。一個花了我半個月薪餉買的收音機是我們一家人飯後的娛樂。雖然日子很苦,而且妻老是抱怨房子小,錢不夠花。但那段日子卻在腦海中特別清晰,每當回憶起往事時,想的不是四川的老家,不是後來在台中的日子,總是那段民國四十幾年的樹林頭。


後來,因為調職到台中清泉崗, 配的宿舍比樹林頭大了兩倍。不過也挺忙的,好像忙得連下班時間都在掛念隊上的事。家居生活因而沒有以前那麼融洽。飛行,像任何行業一樣有他誨暗的一面。對我們來說,當初參加空軍,下的是以身許國的宏願,對於飛行失事,看成一種報國的方法,那實在是一種很崇高的境界。後來有了家、有了孩子之後,想法自然有所改變。並不是愛國的情操變化了,而是覺得對妻子兒女也有相同的義務。當然,飛行時,並不會考慮到會不會回來的問題。但是每當看到自己的夥伴化成天邊一縷煙雲,折翼而去時,心中總是有許多的感觸。妻把這些事看得很清楚,但她從不在我前面提起,我更不願意去想這些事。倒是小菁有時候會在飯桌上無意地提到對門的某某叔叔出事了,我們總是很快地將話題挪開,很快的,她也知道什麼可以說,什麼不可以說。


那時在清泉崗,飛的是一種美國洛克希德公司出產的倍音速戰鬥機,雖然是一種絕佳的飛機,但也是一種覺不饒人的飛機。一點小小的差誤,很可能就會造成機毁人亡的悲劇。妻多少次暗示我請調到別的單位,或者是乾脆改為地勤,但我心中的一股傲氣及不服輸的個性,使我一直沒有請調。而我在台中待的那段日子又特別久,由四十九年底一直待到六十幾年,在那段期間,我失去很多的夥伴,他們都是傑出的飛行人才,只是一時的疏忽或差誤,而陰陽兩隔,人鬼殊途。


我一直不認為妻是一個很堅強的人,有一次我飛機出毛病,在嘉義機場迫降,落地之後忙著和維修人員找飛機的毛病。等到想起打電話給妻時 ,已是八點多了,離我平常下班回家的時間已經很久。當電話剛接通,我只說了聲「喂。」就聽到妻在那邊像哭似的說:「你在哪裡?你在哪裡?」當時我還怪她瞎緊張,而完全沒有想到她所受的壓力。記得她有次問我,如果我出事了,她該怎麼辦?我不記得當時我怎麼說了,只是我們從來沒有擔心過如果她先走了,我該怎麼辦?如今她埋骨異鄉,只剩下我一個人,在這白髮暮年,望著藍天白雲,我該怎麼辦?


飛機開始下降,台灣快到了, 三十八年以前,我駕著野馬由上海初抵台灣的情形,歷歷在目。那時我才是一個二十七歲的上尉飛行員,也是孤零零地一個人。背井離鄉,期待著幾年之內就可以駕機北返,沒想到在台灣一待三、四十年,成家、生女,當年的小上尉已是退役的老將了。


如今再度飛回台灣,又是孤零零地一個人。只是心情大為不同,雖是四川人,但談到家,想到的就是台灣。懷著回家的心情回來,家裡卻沒有人了。老伴埋在大利城,女兒嫁為人婦,台灣的家裡只有令人心酸的回憶,現在想起那些折翼的夥伴們,也許,他們其實比我更有福。


這篇三十多年前刊登在中央日報海外版的文章,今天再拿出來細讀,別有滋味。


莫羨雲端雁影微, 須知倦鳥終思歸 - 王利甄(王立楨)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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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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