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諸神明保庇寶船隊官兵返鄉

「奇怪！我不是只有兩個孩子嗎？怎的這次出使西洋回家，妻子的懷裡卻多了一個孩子！」莫說劉過海驚愕。一般男人面對此情景，誰又能不驚愕。況且劉過海出海前，記得很清楚，當時妻子並未懷有身孕。當下望見妻子懷中抱的小孩，一時竟讓劉過海不知如何反應。幸好，母親楊氏，看出了端倪。趕緊趨前向劉過海說：『阿海啊。恭喜你又當了阿爸了。媳婦的孩子是你出海後九個多月生的。現再都兩歲了。怎還愣著，不趕快抱抱你的孩子！』聽得母親之言，劉過海總算鬆了口氣。「是啊！出海前一個月。因與妻子離情依依，感情濃得如膠似漆。幾乎每個夜裡都是兩情繾綣，與妻子行房事。有時候還一晚二三次。當時那時讓妻子懷的孕。既是我出海後九個多月生的。當是我的孩子不會有錯...」原本一張僵著的臉，腦子裡但想及此，劉過海面對妻子，總算又開懷綻露出笑容。一個舉步向前，就要去抱孩子。怎料那孩子，一見劉過海靠近，先是兩眼瞪大驚恐，繼之眉頭一皺，嘴一扁，居然就嚎啕大哭起來。

『嗚~~阿母~~阿公~~~阿嬤~~嗚嗚嗚』二歲的孩子已然會講話，卻是一邊嚎哭，邊把頭猛鑽入母親的懷中，躲著劉過海。且是滿嘴哭嚎的叫阿母、阿公、阿嬤，卻就是不會叫阿爸。而這也難怪。畢竟這孩子，打一出生後，就從沒見過父親，自然不知「阿爸」是什麼東東；也不會叫阿爸。所以一見劉過海伸手要抱，還以為是壞人要把他抓去賣。自然是大聲的哭嚎，抵死不從。而面對此情景，自己的孩子居然不認得父親，這對劉過海而言，自也是既尷尬又傷感。萬幸的是，至少劉過海確定，這個孩子當是他親生的，沒錯。比之有些寶船隊的官兵，一次出使西洋就是三年。若再加上出海前又得操練的一二年。等於就是一次隨船隊出使西洋，就有三四年的時間都不在家。亦有不少船兵，從海外一返家，就見到自己多了個孩子。糟糕的是，孩子還不滿周歲。雖然做妻子的，總會騙丈夫說，是懷孩子懷得比較久。有說懷孕了二年才生的，有說懷了三年孕才生下孩子。天地良心，這樣的鬼話，當然就得看男人相不相信了。若是相信，那就頭戴綠帽，當隻活王八，替別人養孩子。若是不相信，那就輕則夫妻失和。重則妻離子散，乃至家破人亡。總之一出使西洋就是三年，就算能夠活著回家。有些船兵回到家後，原本以為可以享受天倫，然面對的卻是家庭悲劇，人倫悲劇。不免感嘆，倒還不如就死在海上，恐還痛快些。

耶巴來那與劉過海一道來到了泉州。但見耶巴來那─「高大挺拔如玉樹臨風，白布纏頭一望即知來自番國。且見眉眼深窈鼻樑高挺，言雖不多王族貴氣卻是難掩。」眾家劉過海的家屬與親友，恰如一群吱吱喳喳的麻雀，圍在院子裡一片熱烈寒喧之後。自也注意到了，與劉過海一道返家的耶巴來那。親屬與親友相詢之下，劉過海卻是引介說：『這位朋友是我在錫蘭國，認識的一個朋友。名叫世來那。因他甚是嚮我中國風土民情，想來我中國看看探訪名勝。所以在等待寶船隊再次出使西洋前，我就帶他來泉州。想就在咱家裡暫住一段子。往後大家就像一家人，不用客氣。』

河洛人本好客，對遠來之客更是款待殷勤。況且泉州市井，處處都是十洲外國人，所以對外國人既不陌生，也不會投以異樣眼光。況耶巴來那，在來到中國以前，於航海的一年途中，已然稍學會了說漢語。且來到中國以後，耶巴來那更入境隨俗，除了頭上纏的白布以外，身上也已換上了唐人所穿的衣物。上身一襲粗布的青衫，下身長褲與長筒襪，更讓耶巴來那看起來，就與洛陽鎮南方，那回回村裡，長年定居在泉州的阿喇壁人沒兩樣。不止穿著打扮如唐人，耶巴來那也改了個漢名，叫世來那。且也已與劉過海說好，別再他人面前，提及他是錫蘭國王子的身份。正是耶巴來那，捨棄了住在南京城皇帝御賜的官宅，享受那茶來伸手飯來張口，出入又有奴僕婢女前呼後擁侍候的日子，卻隨劉過海來到泉州。其圖的，無非就是希望自己來到中國後，能如一般平常百姓般的自由自在。而非是宛如被關在豪宅大院中的籠中鳥一般，恍若處處受人監視，亦不得自由。只不過耶巴來那，來到泉州後，希望能到處探訪中國名勝的心願，卻還得再按捺按捺。因為剛返鄉的劉過海，可是日日忙得很，也尚沒空可以帶耶巴來那去到處逛。

劉過海返家的隔日。就在母親楊氏的敦促下，開始忙得天昏地暗的拜拜。廚房裡打五更起，就一整天熱騰騰的煙霧漫漫，灶頭的火更一整天都沒熄過。父親劉八仙在院子裡殺雞宰鴨殺魚，割脖子放血，剖肚子拉腸子。母親楊氏與妻子，則一整日都拿著鍋鏟在灶上的大鍋裡炒菜。小孩則得幫忙拔雞毛鴨毛與洗菜。因為劉過海能出海平安返家，總得先感謝家裡公廳內供奉的神明，與祖先保佑。而為表對神明與祖先的誠意，拜拜的菜餚與供品，少說總得將公廳內的神案下，那張約五尺長寬的杉木方桌，給擺滿二三十道菜。除了公廳內供的神明與祖先牌位外。在公廳外的院子，也得擺上一張大桌，好準備拜天公。拜天公，除了同樣得擺上二三十道菜外，最重要的就是備有一頭豬與一頭羊的牲禮。而光是要準備這四五十道菜，與牲品供禮，足就讓全家人，暈頭轉向的忙上半日。待把一道道熱騰騰的菜，端到神明廳，與端到神明廳外的院子，擺上了神桌與供桌。繼之就得燒香備金紙拜拜。就見那楊母手持一把香，眼睛半閉，滿臉虔誠，滿嘴裡喃喃默禱。劉過海之妻亦是手持線香，同樣滿臉虔誠，口裡喃喃祝禱。就連幾個小孩也都是站成一排，個個手持線香嘴裡喃喃自語。

廚房灶頭的灶烘公先拜。拜完灶烘公，再到公廳內先拜神明，再拜祖先神祖牌位。拜完祖先神祖牌位，插了香後。又得再到公廳外的院子，拜天公。且虔誠信神的楊母，對每個神明默默祝導，總得嘴裡碎碎唸上半日。拜完神明再拜祖先，拜完祖先再拜天公，一路祝禱碎碎唸下來，手中的香幾都要燒到了香腳。插完香後，還得等待讓神明與祖先享用供品與豐盛的大餐。那怕這時幾個小孩的肚子，都已餓得咕嚕咕嚕叫，望著滿神明桌的菜餚，卻也不能動一根手指頭。尚需得給神明、祖先與天公祖，備上三個酒杯，每隔一盞茶時間，斟上一次酒。需得酒過三巡，方能擲筊請示祖先與神明，是否有吃飽。若沒擲出個三聖筊，那就表示神明與祖先，尚未吃飽。所以後代子孫就得再等，一直等，一直等。等到神明與祖先，皆已吃飽喝足，擲出了三個聖筊。爾後才能拿取神桌上的金紙，到院子裡燒金紙給祖先，並感謝神明與祖先的保佑。
花上半日，禮數周到的，拜了公廳內的神明與祖先神牌位。才剛吃完飯，楊母即又請來村裡的師公與乩童，央請其為劉過海收驚去煞。畢竟海外番國多蠻荒，處處多的是狐妖精怪，更怕海上巨浪如山，難免讓劉過海受到驚嚇。於是神桌上又擺起了香燭與神明。乩童手扶神桌，在師公的拍桌請神下，開始搖頭晃腦的起乩。一手拿著桃木劍，一手搖著牛角鈴噹，就見那乩童雙眼緊閉，腳踩七星步做法，開始為劉過海收驚去煞。只見那牛角鈴噹，在劉過海的頭上晃來晃去，一下子左搖，一下子右搖。"噹噹噹噹"的聲響，這可搖得讓劉過海整個昏昏沉沉，腦子裡渾渾噩噩。
『阿海啊。回來哦！阿海啊，魂魄回來哦！不要在海上飄盪...』耳畔噹噹噹噹的牛角鈴噹聲，搖來晃去。矇矇矓矓間，劉過海眼睛一閉，居然發現自己似要飄蕩在黑色的汪洋；於一波波的潮水中飄來盪去。猛然驚醒睜眼，卻發現自己尚又在神明廳內。而那師公與乩童，卻已做完法事，收了法器離去。但這時，楊母卻又在廚房燒了一大盆的熱水端來。且見那一大盆的滾水中，還丟入了榕樹葉與艾草葉。又見楊母，拿了剛剛乩童畫的一張符，將那符燒化了丟入熱水中。繼之則拿了一條面巾，放入那盆熱水中，沾了符水，給劉過海擦臉。擦了三次臉，又沾符水，擦了前胸與後背三次。之後又擦了手與腳三次。但這還沒完。用榕樹艾草的符水，擦過手臉後。但見楊母又端了一碗熱水來，同樣又燒了一張符丟入碗中，要劉過海啜飲三口符水。這返家的第一日，便就這麼在拜神拜公媽，與收驚喝符水，渾渾噩噩的度過。

隔日。劉過海也沒閒著，卻也同樣是拜神。只不過是去拜廟。一大清早同樣就開始準備三牲四禮。因為昨日拜過神明與祖先的牲禮與供品，就不能再拜神。方過午后，劉過海就在楊母的催促下，用扁擔挑著兩大竹籃的牲禮與供品。先是到村中離家比較近的那間觀音廟去拜拜。禮儀相同，同樣是得擺供品上神桌，燒香祈福，又得斟酒三巡。三巡後擲筊，得了三聖筊，方得拿著金紙到香爐去燒。拜完觀音廟後，又得挑著牲禮與供品，走到村外更遠的溪邊的那間土地公廟，去拜拜。而光是用扁擔挑著那兩大竹籃的牲禮，走了半天路，幾繞遍整個村子，就直叫劉過海肩膀痛得不得了。一身汗流浹背，更是腰酸背痛，直是比在寶船上工作還累人。值得欣慰的是，小孩子愛跟路，喜歡拜拜。所以也跟著阿嬤及劉過海，一起到廟裡拜拜。這倒也讓劉過海離家三年後，終得與孩子親近親近。算是父子之間，總算熟絡了不少。

返家的第三日，同樣還是拜拜。只不過這日走得更遠。一早準備好牲禮供品後。一家人出門，需得搭馬車，出了洛陽鎮，過洛陽橋，進了泉州城。一路往城南的兩間香火鼎盛的大廟，去拜拜。一間是拜玄天上帝的真武廟。另一間則是海外商販聚集的媽祖廟。話說媽祖降生之前，玄天上帝可是討海走船人的守護神，出海者皆必拜玄天上帝。北宋到南宋期間，當時官府的祭海，為出海人祈福，也都是在玄天上帝廟舉行。而泉州城南的這間玄天上帝廟，不止香火鼎盛，還被稱為玄天上帝八閩的第一行宮。宮廟就建在泉州的武當山上，從山下武當山的牌樓起，卻需得爬上幾百階的階梯，才到得了。若是腿力不好的，恐怕還上不了山，拜不了神。總之，雖然媽祖降生以後，討海人多漸改拜媽祖，搶了玄天上帝不少香火。但有拜神明有保庇。只要是神明，為了保得出海平安歸來，總要來虔誠膜拜一番。至少也求個闔家平安。

拜完了玄天上帝廟後，劉過海又與一家子人，當然又得驅車前往位於南門附近，出海人更必需去拜拜的媽祖廟。泉州城南的這間媽祖廟，可是湄洲祖廟，第一間分靈出的媽祖廟。廟宇規模之大，也是八閩第一。越大的廟總是神明越靈驗，泉州城南的媽祖廟，既是八閩第一大廟，又在蕃舶客航聚集之地。其香火之鼎盛，自然不在話下。就見那鋪著石板的開闊廟前廣庭，直是萬頭鑽動，前來朝拜媽祖的人潮絡繹。劉過海肩上一根扁擔挑著兩個大吊籃，籃裡滿裝供品與雞鴨牲禮。劉父的手裡尚用大盤捧著個豬頭與豬尾。劉母楊氏則手握大把的香，忙著去點香。劉妻則背上背著個小孩，兩手還緊揣著兩個孩子的手，就怕會廟裡的人潮中走失。再見那廟內外擠得水洩不通的人群，無非都是一些膚色被日頭長年曬得黧黑的青年人。一見即知多為寶船隊的船兵。正是寶船隊近三萬的船兵剛返鄉。而為人父母者，見得當兵的兒子出海三年，平安返家，怎能不攜家帶眷，前來媽祖廟還願，感謝媽祖的保佑。就如劉過海一樣。

事實上，香火鼎盛的廟，也不是只有泉州城南的媽祖廟。永樂初年，自從永樂皇帝打算派遣寶船隊出使西洋以來。整個閩南的泉州、漳州，及再往南的廣東潮州，幾是每間廟宇都開始香火鼎盛起來。原因無他，因寶船隊的近三萬船兵，幾皆從泉州漳州與潮州徵調。先是徵調到閩江口的長樂軍港，操習航海。泉州潮被徵調的壯丁，離鄉此去，至少就是三年以上，方可能返家。但也不是所有鄉中壯丁，都能返家。因為每次寶船隊出使西洋，航海三年，遠至萬里外的番國。其間或遇海上狂濤巨浪，或遇蠻荒瘴癘，或在船上惡疾傳染。乃至遇到海盜，或是介入番國戰事，每每都要損兵折將。每一次出使西洋，輕則千把個船兵死於海外，或葬身海洋。若遇征戰，則死得更多。君不見滿喇加國的唐人山，荒山遍野盡是寶船隊船兵的墳塚，盡成海外的孤魂野鬼。
「孩子被徵調去當兵。還是出海走船三分命的船兵。一去海外萬里，三年不得相見...」面對此生死未卜，家家戶戶做父母的，怎能不擔心與牽腸掛肚。自是出海前，即帶著孩子，從家中的祖先牌位拜起，及至村里土地公等小廟，乃至香火鼎盛的大廟。媽祖廟，玄天上帝廟，城隍廟，五府千歲廟，關帝廟，三太子廟，觀音廟，土地公廟...只要傳說神威靈驗的，即無廟不拜。當然各地百姓，所拜廟宇略有不同。閩南漳州最鼎盛的，是開漳聖王廟。所以漳州人，自然更得去拜開漳聖王廟。而廣州潮州，多為客家人，崇拜三山國王廟。自得前去三山國王廟，祈福許願，祈求家中子弟，出海三年能夠平安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