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越手上帶了一條黑色手鍊。我問是什麼，因為看上去像是編結的。
桂越就拿下來了。說是東正教的修女編的，一顆一顆玫瑰結，接口處有個小小的紅豆般的小透明珠，大約接口就藏在這裡頭吧。

她直接了當說送給我。我拿我手上的紅手環跟她換。她不要，說太豔了。不過她那手環我就毫不客氣的收下了，因為實在是漂亮。非常勻整的一小顆一小顆黑色的玫瑰。仔細看，可以看到交錯的，緊緊纏裹在一起的小花瓣。

後來就帶在手上。部落格上，我的照片，手腕上黑色的那一條就是桂越送的玫瑰花環，紅色的是我自己的。現在帶兩條手環，黑與紅一起繞在手上。覺得黑色和紅色是一樣美麗的。像憂傷和熱情是一樣美麗的。

我們又約在卡莎坊。因為都是十一月生日，跑來慶生。
桂越和我都生在11月，差三天。我比她早三天。另就是出生在三月的愛亞，找她來陪我們吃蛋糕的。賓主共計五人，拓蕪，淑美，愛亞，老原和桂越。

拓蕪來的較遲，戴了頂米色便帽。留了鬍子，全白，他問說像不像張飛？
桂越說張菲那鬍子難看死了，怎麼會像他。兩個人夾纏一番，才搞清楚說的不是同樣的人。拓蕪說他八十歲了。他鬍子全白，頭髮也全白。不過反倒很有型，大家讚他看上去很帥。說他像海明威，拓蕪說他不是「海」明威，頂多「溝」明威。人家是大海，他不過一條小水溝而已。

但是溝也是有海的性質吧。我們何由說海便是大，溝便是小呢？
所有的溝其實都具有海的性質吧，如果我們是蜉游一般微小，我們便會在溝裡看見海。如果我們是如蜉游一般短暫，我們便會在一瞬裡看見永遠。

我現在的看法，人生在世，要活的完整。所謂的完整，在我自己的看法，其實是活的無憾。該愛的人去愛，該還的去還。該原諒的去原諒。該放過的去放過。每天躺下來，都覺得即使醒不過來，也沒什麼可惜的。那大概就叫無憾了吧。人生最要命的就是不甘願。那許多的對人對事的不甘願，在我看，沒什麼勵志作用，不過是轉化成憤怒和罣怨和不安，讓自己如同火宅之人。

所以，是溝便做一個圓滿的溝，是小小的玫瑰，便做完美的玫瑰。在自己的限度內做全。這就叫完整。

愛亞我不能透露她的芳齡，總之不小了，看她什麼時候開始出書的，也推的出來。不過這幾年來見面，讓人非常之深惡痛絕的，就是這女人總是不老。臉上永遠一根皺紋也沒有。愛亞養貓數年，猜想貓有什麼賀爾蒙讓人保持不老吧。愛亞家裡，貓來來去去，跟她一起吃一起睡。我猜想愛亞睡著的時候，她的貓天使便在她臉邊呼出了貓的費落蒙，像森林浴裡的芬多精一樣，「貓多精」遍佈在房間裡，奶白色，撫平傷痛也撫平皺紋。

忽然覺得這個想像畫面好像夏卡爾的畫。

我從未看過愛亞哭。雖然說起來她也算是苦命女人。大概因為我比較愛哭，每次都是我哭，害她只好「眼淚往肚裡吞」....我亂講的啦。不過愛亞超懂所有跟醫藥有關的事。談起維他命像談情人似的。什麼成分什麼性質有什麼作用，她全都了。

照日本偶像歌手分類法，我猜愛亞對許多人來說，都是「療癒系」朋友。她因為多年照顧得了癌症的老公，成了癌症專家。我老覺得她應該寫一本癌症護理手冊。因為她經驗太多，後來老公過世之後，她又協助過非常多其他的，家裡有癌症病患的朋友。別的人是不是也把她當心理治療師我不知道，不過我是這樣「利用」她的。我們以前一碰面就算命。愛亞會看紫微（愛呀呀別生氣，把你的秘密抖出來了），我的命盤在她腦袋裡。我跟她說最近如何如何，她就立刻告訴我我太陰哪位置，哪裡有煞星，哪裡有吉星。結論：所以你怎樣怎樣。

我因為喜歡這些怪力亂神，年輕時還跑去學紫微斗數哩，學了兩年，交一大堆學費，後來還是什麼也不會看。不過愛亞完全自學的。這傢伙說紫微對她太容易了，她一看就懂，所以不想提。然後就轉過來讚美我會寫小說。說：「瓊，你小說寫的那麼聰明，怎麼人那麼笨。」我八九成是外星人，人世裡一切對我都難。我錢賺得比愛亞多，可是老缺錢，有幾年她老人家每年發壓歲錢給我。我還記得她把千元鈔一張張花色擺成同個方向，之後成疊「發」給我。我們笑她愛錢。愛亞說：「我就是愛錢，我辛辛苦苦賺來的，我當然愛。」

愛呀呀這樣寫著簡直想哭了。我叫愛亞「愛呀呀」。我真是疏離的人，竟然跟她也那麼許久不見面。

我來卡莎坊有點可惜。因為這裡食物很好吃。我因為胃不好的緣故，對食物沒大興趣。我大有可能除了胃還有別處有問題，因為想起吃飯就煩。如果有太空人食物，吞顆下肚就解決一餐的話，我肯定要去預定十年份，吃到死為止。解決人生一大麻煩。

忘記自己是什麼時候變得對一切食物食之無味的。不過食慾和性慾都顯示生命力。史記裡，趙王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竟然是用食慾來檢驗生命力強度的。結果廉頗為了證明自己不老，連吃八大碗。廉頗是個不完整的人，要用別人的看法證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