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億晝千億夜」是光瀨龍的科幻小說。後來萩野望都改畫成漫畫。我沒看過光
瀨龍的小說,萩野望都的漫畫看過,不過現在有一點疑惑自己的記憶,有可能我
記住的故事不是這一本漫畫,而是萩野別的漫畫。因為以前看了很多她的漫畫。
我三十多歲才開始看漫畫。因為小孩看,跟著他們看小叮噹,結果入迷。之後就
比小孩子更不可自拔的成為了漫畫迷。
其實我的小時候,反倒不看漫畫,看文字書。我家裡有一本「簡愛」,那是我第
一本啟蒙書。至少,我母親說那是我看的第一本書。看那書的時候據說八歲。
在我寫作成名之後,我母親口中有許多我早慧的傳奇。例如我去倒垃圾,很久不
見人回來,結果找去,發現我抓著垃圾堆裡扔棄的一張舊報紙讀得津僅有味。
例如我不滿五歲,在一旁觀看他人淘井,看了八小時,專注並且充滿興致。例如
我從小愛看書,看到有人喊也聽不見,例如....
神話便是這樣造成的。似乎我很幼小時便已決定要成為一個作家,因此堅毅的開
始觀察和閱讀。因為我成為了一個寫作者,因此我其餘的事件被遺忘了,與培育
作家無關的其他事件,例如我小時候非常容易受驚,例如我愛哭,例如我倔強,
例如我的女紅很好,我小時候上家事課,成績都是高分的。例如我的幾何很強,
我的圖畫被選中展示過,我曾是個肥胖自卑害羞到極點全無自信的女孩,愛哭怕
黑不聽話懶惰不擅言詞以自閉來對應全世界....
在成為「我」的過程中,我有過許多其他的試探,觸碰以及進入和退出,但是在
最終,我生命版圖中最明顯巨大的一塊區域是寫作,其他的,曾經在我人生或性
情中存在的區域便退卻了,並且沈沒,像亞特蘭提斯沈入大海。
但是「簡愛」的確是我這一生裡閱讀的第一本書。我還記得家裡有個小櫥櫃,放
置鍋碗瓢盆。這本封面簡單,全白,只在正中央,一個黑色小長方格子裡,框著
白字書名。這本書就藏在櫥櫃裡,放置在重疊的海碗之上。它或許是我母親在廚
房裡烹煮食物時打發等候時段的讀物,也或許是我父親一邊閱讀一邊進廚房來吃
飯,換手去拿碗筷時,放在這裡,之後便遺忘了它。總之這本書讓我發現了,並
且閱讀了。
人一生裡的那些「第一」好像都有某些像徵意味。我日後也一直看翻譯書比較多
。就是比較喜歡看翻譯的書。唸初一時看完兩大本「約翰克利斯朵夫」。又看完
兩大厚本的「飄」「基督山恩仇記」,甚至還啃完梁實秋「莎士比亞全集」。說
實話看得很費力,因為對那些囉唆的對白很煩,莎式幽默又太古典,不大笑的出
來。他劇裡的丑角的對白,我唯覺愕然,非常之裝腔作勢。後來知道莎劇是要看
演出的。但是當時那裡知道,只覺得那樣偉大的書,一定要看的。很辛苦的在字
句中找情節,往往看完了只得一個結論:沒有故事。
現在看書很慢,不大容易集中精神。尤其是小說。因為小說,好的小說,節奏是
很慢的。以前巴爾札克號稱用兩萬字給一本小說開頭。兩萬字只寫故事發生的那
一間客廳。鉅細靡遺。可能也是像新寫實繪畫,一切開始之前,先細細描上兩萬
筆。用自己那無數的堆砌的字與詞去擁有那個故事。
我有時也這樣。不斷的重複的寫空間,寫氣候,寫空間的顏色,寫氣味,到後來
,就像把那故事給生出來一樣,一個精確的,纖毫畢現的舞台,活生生擺在那裡
,於是角色們便來了,走進來演出他們自己的故事。
其實我寫東西都只想個大概,定四個起承轉合的點。其他的就讓我的人物告訴我
。有時候情節是我自己也沒有安排的,出現的時候,就覺得這也很好。有點像在
看花朵生長。能夠對寫作還抱持這樣大的興趣,可能就是因為我從來不知道自己
筆下會出現什麼。能夠安排就不好玩了。
萩野望都畫過幾個我印象非常深刻的漫畫。真不知道她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像力
。有一個漫畫,科幻,說一個八歲女孩子愛她的叔叔。不過兩個人年紀差得太大
,女孩比叔叔小二十歲。
這個叔叔是太空人,女孩因為崇拜他,最大志願便是做太空人。十六歲,她考上
太空學院,感覺自己開始向叔叔的世界走近。而剛從一次星際訪問回來的叔叔卻
忽然生病了。
他感染上了異星球上的病菌,症狀很奇怪,是停頓。那病菌很奇異,是極小極小
的分子微粒,書裡的描寫是它會增生,很快的包圍住被感染者,之後散怖到整個
空間。而在這空間的人便陷於停頓狀態。
因為你不能確定他死亡,又不能確知他活著。因此國家便蓋了一所展覽館,把這
個太空人和他的病菌一起圈起來。一邊隔離,一邊也研究。
女孩逐漸長大,時常跑去那展覽館,隔著玻璃,看著那太空人叔叔。叔叔多年來
,一直維持著邁步向前走的姿勢。這些年的研究發現,那種太空病菌似乎有延緩
時間的作用。因此,人是活著的,只是他的時間被包裹在病毒滋生的空間裡,這
十年,對那個男人而言,可能比一瞬還短,他抬高向前的步子,十年了,依舊沒
有接觸地面。
女孩隔著玻璃與男人對視,看了十年。這十年裡,男人凝固,而女人逐漸長大。
這是很美的想法,對女性而言。
一個永遠不變的男人。
後來女孩成年,她做了個決定,要求進入那個「病毒空間」中。她愛了那個男人
十年啊,現在她要去站到她身旁,與他一起凝固在時光裡。
看這篇漫畫是二十年前。萩野望都當時的ending畫面是女人跨步,向男人飛奔的
情景。她的長髮在空間裡飛揚,微笑著。
那笑容與飄飛長髮與她躍起的步伐,按照漫畫的設定,應該還是原來的模樣,兩
個人還沒有接觸到。
我時常想起這個故事,一個需要歷時千年才能完成的擁抱。不過相對的,也要歷
時千年才會放開。
大約是這樣的想像,所以我看到「百億晝千億夜」這幾個字,總是聯想起這個故
事。雖然其實「百億晝千億夜」是另一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