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體:小 中 大 | |
|
|
2021/09/01 08:22:10瀏覽122|回應0|推薦2 | |
當地時間8月30日23時59分,運送最後一批美軍人員的C-17運輸機從阿富汗喀布爾國際機場起飛,美國歷史上最長的戰爭結束了。“阿富汗是帝國墳場”,美國人的處境令國際媒體回想起歷史上英國人、蘇聯人同樣在這片土地上遭遇的失敗,並頻頻提及這一說法。在阿富汗裔美國作家泰咪姆·安薩利看來,外部勢力之所以在阿富汗“屢戰屢敗”,是因為他們並未完全瞭解這個國家存在著一個內部敘事——“兩群阿富汗人之間的鬥爭”。這是他所著的《無規則遊戲:阿富汗屢被中斷的歷史》一書中的主要內容之一。阿富汗局勢發生劇變後,這本書在國內火了。近日,安薩利接受了《環球時報》專訪,更加詳細地講述了“兩群阿富汗人”的故事,並與記者分享了他對時局的思考。現年72歲的安薩利在喀布爾出生、成長,高中時期開始常居美國。
“兩群阿富汗人”的故事,從城鄉對立說起
環球時報:您在最近寫就的一篇文章中回憶說,塔利班剛倒臺的2002年,您曾回到喀布爾,親眼看到了令人震驚的滿目瘡痍,但那裡依然有家的感覺,有一種您感受到的“阿富汗靈魂”。2012年再次回到喀布爾,您看到這座城市的重建,但那種“發自內心的阿富汗文化的感覺”卻不見了。您認為,這是什麼原因造成的?
安薩利:一種文化的改變總是來自於其內部。一般來說,由其他文化創造並強行引入的制度,很難產生人們預期的變化。以阿富汗為例,當初曾驅離塔利班的美國人推行新的政治體制,規定了阿富汗的政治結構、議會民主機構,並確立了產生國家官員的選舉制度。這個體系在西方已經發展了很長一段時間。
泰咪姆·安薩利
然而,選舉並不是民主的開始,也不是民主的最終目的。民主發端於人們實際生活中自然產生的一些社會機制,包括教育、資訊來源機構(比如圖書館)等,民主意味著人們對法治的普遍接受,但同時法律也必須反映出實際生活中的社會機制。
在更早的時候,阿富汗人通過家庭、部族和部落組成的網路建立聯繫,權力帶來的益處由掌權的官員通過這一龐大的網路滲透到民眾中,而部落成員也通過部落網路來獲得福利和情感滋養。但在美國人到來的20年裡,戰爭逐漸摧毀了這一網路結構:那些通過選舉或任命獲得權力的官員沒有他們應該為之效忠的人群,也沒有得到來自民眾的支援。
因此,當一些人從“進口”的新政治權力結構中獲得一席之地後,他們把進入這個國家的美元輸送到自己的口袋,或是轉移到他們在國外的銀行帳戶。是的,很多東西被建立起來了,但一個能包容所有阿富汗人的溫暖的共同體沒有被建立起來。
環球時報:您曾用“兩個阿富汗”來形容您的故國:一個在城市,一個在鄉村;一個渴望世俗生活和社會進步,一個呼喚宗教和家園。請問,“兩個阿富汗”是如何形成的,各自有著怎樣的歷史文化背景?
安薩利:阿富汗城市居民渴望的其實也不能說是世俗的生活,我認為,他們整體上仍然認為自己是穆斯林,把伊斯蘭教珍視為精神滋養的源泉。但他們不認為塔利班宣揚的是伊斯蘭教應有的樣子。
阿富汗城市與鄉村的差距比世界上很多地方都大,不過,這一現實也是世界上正在發生的許多事情的縮影。在美國,來自鄉村的文化和視角跟脫胎於多元性的城市文化之間的矛盾正在日益加大。城鄉割裂加劇可能是世界未來的一個趨勢,是所有人都將必須面對和處理的一個問題。
阿富汗鄉村極具特色的文化代表了對那些永遠無法回到的過去的留戀。我們不應忽視這種對傳統的留戀——當我們步伐匆匆地走向現代化時,可能會失去一些寶貴的、但我們不應輕易放棄的東西。
推動現代化與保留“阿富汗靈魂”
環球時報:您如何看“阿富汗是帝國墳場”這個說法?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今天美國的撤軍是重複了蘇聯、英國在阿富汗的歷史。為什麼同樣的故事會不斷上演?
安薩利:阿富汗內部有一個對自身社會和文化繁榮至關重要的故事:在鄉村和城市生活的阿富汗人不斷試圖解決彼此間的關係。而阿富汗所處的位置又對全球大國很重要,它們為一些與阿富汗本身毫無關係的問題展開艱難角力。阿富汗處在中國、突厥、波斯、羅馬和印度這五個亞歐大陸影響最深遠的古代文明之間。
19世紀,沙俄和英國的全球地緣競爭使阿富汗成為一個關鍵之地——沙俄正越過中亞向東擴張,而英國獲得了印度這個世界最富有的殖民地的控制權,阿富汗正處在這兩個帝國野心的混戰之中。20世紀,英國和沙俄的競爭變成了美國和蘇聯的競爭,也就是我們熟知的冷戰,而阿富汗仍然是最具戰略意義的地方之一。
21世紀,空軍成為像19世紀海軍那樣至關重要的力量,從阿富汗的空軍基地起飛的戰機可以抵達北京、莫斯科和德黑蘭。所以毫不奇怪的是,美國及其盟友在過去20年時間裡在阿富汗擴建了兩個超大的空軍基地。
值得一提的是,阿富汗並不像很多人常說的那樣是“不可征服的”。事實上,它曾多次被停留或定居在那裡的人征服,而這些征服者就是我們今天所說的“阿富汗人”。然而,若一個帝國試圖通過本地代理人從遠方遙控治理阿富汗,那它必然遇到難以克服的困難:阿富汗鄉村與城市存在著固有的文化對立,地理位置要求阿富汗任何一個政府都必須以喀布爾為大本營,任何一個政府也必須和對阿富汗有企圖的外部勢力打交道,這種“向外”的必然性會讓喀布爾政府和阿富汗鄉村的部落勢力產生難以調和的矛盾。
因此,當喀布爾政府成為某些遙遠的、文化與阿富汗格格不入的帝國代理人時,喀布爾和廣大鄉村地區民眾的對立關係就會成倍地加劇,這只能使得阿富汗變得越來越難以治理。
環球時報:您認為,怎麼做才能既推動阿富汗政治和社會的現代化,又同時保留“阿富汗靈魂”?
安薩利:和平與主權是兩個最關鍵的因素。如果阿富汗人能掌握自己國家的主權,如果沒有任何外國力量對阿富汗的內政指手畫腳,如果整個國家能長期(最好是永遠)處於和平狀態,那麼阿富汗將以自己的方式和步伐走向現代化。
地球上任何地方的文化都不是靜止的,文化隨著時代變化是一種必然。但重要的是,這種改變應該由屬於這一文化本身的人們來決定,通過他們之間的對話和談判來產生。
中國,少數能真正發揮積極作用的國家
環球時報:您認為,與20年前相比,塔利班發生了哪些變化,不變的又是哪些?對於塔利班這次的執政方向,您有怎樣的預期?
安薩利:1996年接管阿富汗的塔利班是由一群男孩組成的。他們是一群有過世界上最糟糕的童年、一二十歲的年輕人。當時,他們基本上是一群憤怒的、被傷害的、大多數是文盲的男孩。現在的塔利班由一群四五十歲的男人掌管,他們接受過教育,有了實踐經驗,並不得不開始實際運行一個體制。他們對社交媒體等平臺的掌握已經十分嫺熟。但是,我認為應該有所保留地看待塔利班的承諾。
在我看來,塔利班還不知道自己“會做什麼”,因為這取決於他們“能做什麼”。塔利班有關“溫和化”的承諾表明,他們意識到了阿富汗還擁有其他想法的人們,他們可能會彙集成政治力量。如果塔利班真的想治理這個國家,他們必須跟有其他觀點、政治取向和文化傾向的阿富汗人談判。
環球時報:現在,阿富汗的大規模內戰看上去結束了,一個新的政府正在組建。您認為,“兩個阿富汗”這次可以結束彼此的鬥爭嗎?塔利班有意願或能力解決阿富汗城市與鄉村的割裂嗎?
安薩利:我希望內戰可以由此結束,但是我不知道能否得出這樣的結論。有關組建新政府的談判正在進行中,我聽到的消息是,這將是一個在某種程度上具有包容性的政府。也就是說,它將包含阿富汗所有族裔群體、伊斯蘭教內所有政治傾向以及那些尋求推動伊斯蘭進步運動的力量。
但我不知道這是否真的會發生,也不知道這樣的安排能否成功。假如真的通過對話產生了這樣一個聯合政府,我認為阿富汗就有希望;假如產生的是一個相當保守的政府,但只要它是一個主權政府,那麼阿富汗也能有一些希望;如果它只是一個塔利班政府,或是一個部分由伊斯蘭世界其他國家或外部力量控制的政府,那麼阿富汗就沒有希望。
環球時報:您認為未來還會有外部力量繼續尋求介入阿富汗嗎?
安薩利:由於我前述的原因,很難想像外部力量不會再次試圖干預阿富汗。而塔利班最初的成立也與外部力量存在聯繫,比如它的一些成員來自巴基斯坦一些激進的伊斯蘭宗教黨派控制的難民營;在塔利班成員男孩時期塑造了他們世界觀的宗教學校是由阿拉伯世界其他地方的激進分子建造、資助的。
阿富汗依舊是那個上演全球大戲的舞臺,對很多人來說,這場大戲比這個貧窮國家本身更加重要。
環球時報:一些西方國家正考慮推動對阿富汗新政府的制裁,您對此怎麼看?制裁會是一種有效的方式嗎,還是只能讓阿富汗民眾遭受更多苦難?
安薩利:如果一個國家擁有正常運轉的經濟,制裁或許是迫使其統治者坐到談判桌前的有效工具,因為制裁可能破壞該國經濟,進而給統治者製造內部問題和壓力。
然而,這麼多年來,阿富汗的經濟發展一直依靠外部援助,國家預算的大部分都來自海外。公路、工廠、發電廠、機場等大規模開發專案也都是由外國政府和公司資助。現在對阿富汗實施經濟制裁會產生什麼結果?普通人將遭受苦難,而一小部分無情的統治精英更容易將其意志強加於阿富汗民眾身上。
我擔心現在無論國際社會做什麼,阿富汗都有可能發生一場巨大的人道主義危機。我看不出對阿富汗的制裁對此有任何幫助,它只會增大發生這一危機的可能性。
環球時報:您如何評價中國在阿富汗和平和解進程和未來經濟重建中發揮的作用?
安薩利:中國可以在阿富汗扮演一個相當積極的角色,在不久的將來為阿富汗人提供一些援助。中國政府沒有表現出任何向外國派遣軍事力量的意願。這使得中國能夠成為很少的、能在阿富汗問題上真正發揮積極作用的國家之一。
|
|
( 時事評論|政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