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熱溶解冰封記憶，引發午后的一場迷思。 

下課鐘響。

「起立！敬禮！謝謝，老......」話未說完，大夥早已連袂作勢，如賽鴿競飛般朝偌大門口奔箭而去。個個掄眉豎目、齜牙咧嘴，撲剌剌的推擠成一團，態勢好比卵子孕化胚胎前的第一瞬間。雖為稚小身軀，身手倒也俐落，小傢伙脫韁似的恣縱於戶外，急切地盤據於操場某個劃地為王的角落。在那個年代，也只有在那兒，才是真正屬於自己的天地。

「老師！蔡x軒，日記沒交。」「回來！」老師喝斥，我不敢直視。

      「呃，慘了…」。在屢次領罰後仍不思奮發，前晚課業未了便呼呼大睡，今早，竟還天真的以為…安啦！可謂「皮」字當頭，大禍臨頭。

沒有例外，僥倖對我顯然不適用，聒噪的女班長告了狀。愣怔之餘，髒話還來不及脫口便應聲折返，幾步路走的是戰戰慄慄。就這樣，我居然成了全班第一…位下課被罰站的學生。功課成績向來平平，這還是我第一次拿到「全班第一」這名銜。

在小學的年代裡，老覺得課業深奧繁重，每天撰寫日記對我來說就像如臨大敵，揮毫幾克重的鉛筆宛如挑磚、扛大樑一般艱鉅。憨直的本性，即便激破腦殼，精采的一天盡可描述的卻只有寥寥數語。最能勝任的就是填上「天氣晴」和註明「星期幾」，而語畢，常不知所云，卻已是汗流淋漓，指腕麻木。

時空飛逝，小時的夢魘，如今成了美好記憶中的一頁，唯一不變的是文筆依然鈍鏽生澀，停留小學年代。在沒多大長進下，卻也偶爾習慣於隨興提筆紀事生活回憶中的少許片段，哪怕只是些微感觸，抑或信筆塗鴉，在穿梭時空的流域裡，廢舊報紙上隨處可見遺棄的隻字片語和生活小點滴。

如常人一般，我沒有特殊人格特質，大同小異的成長背景裡卻也醞藏著一顆狂燥的企圖心。雖然，曾幾何時，匯集同儕統籌所有，在近十五年的歲月裡，迅速累積了不少人生歷練和財富。少年得志，當時還笑稱纂擬了一套「財富時間換算表」：「我獨有的時間比別人多，充分利用分秒皆進帳，當別人得花上年度所得，我卻只須在短短數小時間即可坐擁，所以我這一生將是別人的好幾代。」

   人生階段才正要開始，成果雖然甜美，卻沒有為變數的將來帶來永恆獲利。人情包圍腐蝕了理智，認知上的缺陷，崩塌了主觀意識的架構，雨澇洪流終於枯竭在富麗堂皇的海市蜃樓階前，蒸發、幻滅。而當時戲謔的一段話，如今就像梗喉銳刺，隱隱作痛，每當吞吐溯往便猶如刀割。

「往事」，在歷經多年，窮極能耐終於內心磐石鑿出墓塚，隨葬方隅，原以為在自我粉飾催眠下就此安息。然，封印深埋，仍不免苦於思潮氾濫，沖崛浮現。纏繞記憶棺槨外的羞愧法索縱使這般強韌，每每滲漏瀰漫，惡臭，竟惹得全身失重漂浮、顫抖而無力。

印象中記得有這麼一句話：「寵辱不驚，閒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漫隨天外雲卷雲舒。」 如果，不管得到，還是失去，都能處之泰然，寵辱不驚，人生便能充滿快樂，也才會更加成功。一句簡單不過的話，透露著不尋常的高度，告誡所有沉淪於職場、事業、愛情、利益的糾葛下，能予以寬宏度量看待一切，即便失去，也要試圖安撫自己，笑看雲煙。

人啊！果真能豁達處世，跳脫於物外，超然的完全不受得失羈絆？「樂觀」的話，用說的一點都不難，像是乩童起壇唸咒畫給絕症患者的一帖靈符藥方，只要虔誠就會有良效，悟性高效果更好。當然，我並非特意挖掘探索人性的脆弱和陰暗面，更不是「莫非定律」的擁戴者，否認生命歷程中所賦予意義的存在。

檢視自己，自認曾經滄海，可是隨著所處位置高度的不同，所呈現出來的景象，亦可能不過是某些人眼中的小溪湖泊。可笑的是，人一旦俯瞰整體全貌，事物就顯得渺小，也查覺不到江河裡的小魚小蝦等生態。內心沉淪了多年，往事不斷翻攪，倒也意外發現，心緒所醃漬出來的發酵物，不可觀，卻堪品嘗。有時，苦裡帶甘。不變的是，我仍舊和為之不少的族群一樣沉甕，同屬在不快樂的圈子裡打轉……。

猶記得在某年「母親節」傍晚，同往年一樣，我偕同mei及她家人，在早已預定好的餐館裡用餐，為那所謂「德高望重」、「名傳鄉里」的準泰水大人寥表寸意。這是我拗不過mei的執意，履行一個月前的妥協計畫。

那天，初夏倦怠，雲天拉起了帘幔，難得的清爽；薄暮中稀透出陣陣涼意。餐廳湧潮不斷，孩童四處亂竄，嚄唶饕響。坐定後，侍者般弄精緻餐具送來開胃菜，逗趣麻俐的身手，耍寶欲墜，吸引了不少讚畏的目光。此家餐廳當地馳名，平日絡繹不絕，座席擁擠，更遑論在這個深具意義的日子裡。

        正於用餐之際，眾人目光頃刻被兩位身影所盤據。

        一位約十來歲的小女孩，推著中年婦人輪椅，感覺有點吃力，延桌兜售著口香糖、康乃馨、鑰匙圈和原子筆。婦人雙腳傷殘、手部萎縮、斜身歪坐，闔目半敞狀似彌留，蹙眉之中深深刻劃著此生無盡的折難與滄桑。

按常理說，在這格調不算差又夙負盛名的餐廳裡，不應該有這樣的場景出現；或許是南部人特有的「人情味」吧！「母親節」當日特允她們母女倆入內販售。餐宴裡顯得格外突兀。

其實，這等情狀在人口密集，熱鬧廟市、影院、遊覽區、公園頗為常見，不過，這也是許多弱勢族群傾出全力，唯一能夠奢求卻談不上安穩的一份工作，所賺不多。多數者，大都抱持善念，願予以資助捧場，人情味瀰漫，各取所需，並無不妥，倒也樂見。

或許是因為詐騙橫行上報，時有所聞，所以「冷眼」遂轉變成是現代人對事物警覺的一種表現，閒看冷暖儼然成為自我保護機制的常態。而我只是選擇單純的以為，人如果對人性絕望，那麼世上還有什麼事情是真實可信和值得關注的？這無關愛心，不論金錢多寡，女孩逐桌詢問兜售並無糾纏現象，試想，倘若我視而不見或斷然拒絕，那麼，這頓餐吃來肯定不開胃，心情鬱結、疙瘩配飯。

就這樣，一場人性的試煉單元劇正悄然上演，從他人有意無意顧盼之中不難想見應該有人和我站在相同的方位和角度。當然，我招認這只是個人單方面的揣測，暫時無從證實他人和我有著同樣的想法。

我暗忖估算著她們游移的速度，多久時間會過來。

果然，光顧的客人一如猜想，並不意外。就在小女孩尚立於鄰桌躊躕不前，雙手脫序演出著內心早已彩排好自認低調不會引發他人不悅的動作；顧不得沾滿了油膩，吮食一半的螃蟹會趁機逃跑似的，草草擦拭隨即探向皮夾：「我要口香糖哦！」小女孩終於面露喜色靠了過來，神情雀躍的點頭：「嗯！」

女孩正準備把口香糖遞給我。那一刻，mei妹卻硬生攔勢岔了話：「不要啦！」恍愣裡我還來不及會意，已感受到餘光外透釋著犀利，遂而轉面mei娘，她正矜默對著我，細眉輕挑，冷冷使了個眼色。

我不明白，自己是否錯了什麼，倉皇中夾雜著一連串不敢貿然詢問的疑惑。心想：怎麼，不就是口香糖嗎？ 倏然間的一番話讓我似乎聽出了些端倪。

所謂：母女連心，向來只有在肥皂劇裡才會出現這老掉牙的場景。此時，受過高等教育的mei妹像似揣擬上意，詔令mei娘懿旨，無人搭腔下，緩緩停止了咀嚼：「對阿，最討厭被打擾了，過來要幹麻？」字字鏗鏘，隨即鄙視驅捻道：「走…開…啦！」

雖然預估到女孩遲早會前來詢問，但畢竟是我示意在先，而非女孩主動在前；這一記悶棍，還真著實的，一連棒喝三人！

事實上，mei家在地名望，經濟水平非凡，這樣的話竄進耳裡實在令人感到錯愕、難以理解。尷尬的氣氛中，時間是停駐的。小女孩先是一怔！燦爛般的笑容瞬間化為灰燼，低著頭，自尊顯然深受沉重打擊。直見那沒有焦距的眼神，僵直呆滯泛著淚光，悵步移動著行動不便的婦人輪椅離開。隱約裡，寒風颳地而起，蕭瑟籠罩的黑洞將她們吸磁了過去，正逐步朝向深淵，狼狽的消失在熱絡卻無情的餐廳迴廊之中…。

望著mei 無奈的神情，隻語不發，我的腦海裡竟不斷投映出黑白特寫的那一幕；婦人蜷曲的身形和小女孩純真、稚嫩無辜的臉龐。霎時胸口燔灼發燙，滾滾情緒宛如翻騰熔漿欲崩裂於火山口。然，「母親節」的日子，我警覺意識到自己身份立場由不得在長輩面前放肆。如坐針氈，刺痛不斷啃噬著理性，沉吟半晌藉故起身：「我去上個廁所。」

重播起這場詭譎的際遇，我竟低能的不知該如何自處。試想，「母親節」這突來的羞辱難道是這對母女倆自食其力、奮鬥求存所該承受的待遇？“這是何等刻骨銘心的一份厚禮啊！”人生如此鮮明的對比，真是諷刺！

不覺想到這裡，忿忿顫抖的身軀彷彿瞬間跌入了南極冰海急凍，澎湃血液轉而凝結不能自己。餐宴仍持續進行。為了掩飾不快，我澹然的強驅迫使幾近癱瘓的雙手舀羹入盤，內心滋味雜陳，口中品嘗竟滿泛鹹澀與寒酸…。

在這立夏之夜，眾人團聚陪伴母親過節的同時，不也正是那小女孩的「母親節」？此刻我忽然想起了家鄉的母親，萌生一股急欲飛奔回家的篤念令我忐忑不安…。             

「舅公…舅公…」樓下傳來小外甥女的吆喝。

講話「臭乳呆」，乍聽之下還真像是「酒空、酒空」。明明是舅舅，偏要喊我叫舅公。小娃兒突來的嘻鬧聲，將我從回憶的漩渦攀援救岸，結束了這趟低回迷惘的時空之旅。

兀坐稍回神，橫臥指間快燃盡的香菸燙手，搐縮反射，掉落褲襠：「靠！」隨即撣灰彈跳、抖身甩手：「呃，乖哦！酒空…這…這就…下樓陪妳了。」

炙熱的午後，滾燙馬路面目猙獰。探向窗外，看得出空氣的燥鬱，焚風像街頭惡霸逢人找碴，摑得路人滿臉紅頰、氣喘噓噓。看著他人為生活奔走，額頰蹦珠攘臂不懈，揮汗如雨，猶如掉入泥淖污池般的狼狽不已。這時，倘若能在冷氣房裡小憩，哈拉打屁，翻報、泡茶、打盹著涼還會打噴嚏，享受VIP全身「SPA」般的領薪待遇…唉~！曾有的幸福已難追憶。回神想到當下自身安逸的處境夾雜著不堪過往，安身不立命，到底是幸福！？抑或無奈？竟滿腦渾噩，不知該如何為自己的人生註解。算了！甭想了，還是下樓去陪外甥女。

或許是年齡的關係，我對凡事情通常不易產生興趣，唯一能做的就是看電視。向來對電視劇沒特別的偏好，出於慣性，跟著家人看著「韓劇」。近些年，「韓劇」似乎取代了本土劇，之所以受歡迎的原因，可能是劇情生動，加上劇中人物常有深度對白和引人所悟的語句。

恰好我聽到這麼一段話 :「我確信，有大量金錢必然帶來幸福這一觀念，並未使人們因有錢而得到愉快，愉快來自於能做一些使自己以外的人快樂的事。」劇中主角用一生的時間，才找回曾經丟失的世界，那裡有用金錢也買不到的寧靜、快樂、健康和長壽，以及別人的尊重和愛戴。

試想，人生的終極目標是快樂，金錢權力等等…都只是途徑，那麼，人生最大的智慧是什麼？該如何取捨？每個人身處在不同的環境背景下到底又醞藏著什樣的價值觀，驅使著自己種種的該有與不該？弔詭的年代裡，我們到底抉擇了什麼？又做對了什麼？

       向來，自以為看待事物通透，卻有著諸多不解的迷惑，留待後半生去思索著……

                                                  愁緒 97.7.1.23:4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