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高中畢業那年，第一次搭船離開家鄉金門，
在那個年代〝搭船〞是一件大事，
因為我們要搭的船，是種俗稱「開口笑」的中字號登陸艇，
是二戰時美軍搶灘的主力，
「搶救雷恩大兵」以及「來自硫磺島的信」這些電影裡都可以看到沙灘上排滿這種LST登陸艇；
因為船頭會左右打開，然後從正中間伸出一塊很大的甲板，
人員車輛就從這上下，所以大家都稱這種船叫〝開口笑〞，
坐這種船對當時的離島居民來說，那個過程簡直像是逃難一樣，
真是一場災難，尤其是冬天，相信沒人笑得出來。

那時候每到過年，我們很多人就只能坐這種船回金門，我們首先要問好大約船期，
然後從台北趕至高雄的13號碼頭（就是現在的光榮碼頭）前面一個巷子裡的金門同鄉會，
那時候可沒有手機大哥大來密切注意真正的時間，
因為軍艦什麼時候開那可是軍事機密呀，所以常常一等就是好幾天，
而且好幾天你都不太敢離開這範圍太遠，
因為海軍只會提前半天在這碼頭外公佈真正開船時間，
你怕幾小時一沒注意時間，開口笑就開走了，我就曾這樣白跑了台北高雄，
有一回還等了超過一個禮拜呢。
聽說金門同鄉會有通鋪床位可睡，
但是一到過年時在那小巷子裏恐怕擠進了至少幾千號人呀，
常常就和幾個同學在附近人家的騎樓下假寐一下下。
當確定開船時間後，大約是晚上10點左右人潮開始向13號碼頭湧去。
尤其是臨過年的最後一班船，那時真是人山人海，
而每個人都有著大包小包的行李，短短幾百公尺的路會擠得水洩不通寸步難行，
就像電影裡頭演逃難的難民那樣然後人更多更擠！
大家會拼命擠，是因為船票上頭是沒有座位號碼的，
先上船的先搶個好位子，坐這種LST登陸艇好位子是非常重要的。
儘管許多的憲兵軍人在維持秩序，但是當上萬的人緊緊挨在一起，
噪音會變得非常可怕，小孩淒厲的啼哭女人尖銳的囔囔男人的呼喊充塞於耳，
即使是和身旁的朋友說話都得提高三倍的音量，每個人講話都像要吵架的模樣，
凌晨的十三號碼頭上幾十盞亮的極銳利剌眼的探照燈
照著你的眼你的臉，照得眼睛所見是高反差的影像，
你帶著又亢奮又緊張又不安的心情通過驗票，
檢查行李後又是拎著行李走幾百公尺才上船呢！
這是種平底的船，本來是用來裝載裝甲坦克卡車等重裝備搶灘之用，
所以她維一特色，就是有一個好大好大的肚子，
所謂搶個好位子，
就是在超過二千人擠在將近三個籃球場大的坦克艙中間找到一個夠讓你躺下來的角落，
如果不得已坐到船的兩側，那上下搖晃得格外厲害，
你得有個強壯的胃，航程是一天一夜以上呢！
一般都在天微亮時開船，出港後會在外海會合其他軍艦，然後再一起往金門開去；
夏天的風浪還好，但過年時的東北季風可不含糊，
有一回過澎湖的黑海溝時那浪肯定八級以上，浪都打到甲板上，
時不時船頭會沒入浪中，遠遠看別的船在浪與浪之間載浮載沉，
上下翻得好厲害，別的船看我們八成也是如此，
我想出船艙透透氣，因為裡頭更是慘不忍〝聞〞呀；
想像一下，密閉的船艙充滿柴油味、煤油味、汗臭味、臭腳丫味，
更糟的是幾百人嘔吐的酸味，哇！慘慘慘！
暈船的人其實連水都喝不得，有什麼就交出什麼，就差沒掏心掏肺；
現在想起來我的眉頭鼻子全都皺在一塊了。

一天一夜之後，
當海的遠方冒出二個小小像冰淇淋的白色圓球，那會引起全船的騷動，
你的心臟似乎跳更厲害，因為金門到啦，
那是太武山頂的雷達站，終於快離開這場災難了…
然而到了金門，還必需等漲潮才能上岸，登陸的地方叫做新頭，
完全不像碼頭，倒像是海水浴場，那是一片白金色的沙灘，
當船頭一開口所有人更是爭先恐後的向外衝，
〝搶灘〞嘍！你終於可以開口笑了。

你滿心的歡喜卻又帶著某種不知名的害怕走過沙灘，
你終於能夠理解古人所謂的近鄉情怯了；
回家的路是鐵色的船、擁擠的人、蒼茫的天、遼闊的海；
路越是難走，家的思念就越重。


線…越畫越長……

刊於6月號幼獅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