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捨告別

--讀古能豪《告別式》

作者：喜菡

․前言

他，很瘦很瘦，清臞的身軀裡扛著一副龐大的激情的魂魄。這份激情有對情愛的「癡心」，有對社會的「熱血」，有對人生的「冷凝」。

原來，同我一樣，他也是「外省」第二代，也是屬性「羊」，所以，對於整個生存環境，有許多相似的心思脈絡。因為「外省」的原罪，我們都曾向這塊土地示好，但卻也在示好後，吞下被扭曲的難堪。所以，這隻原本溫柔的羊不得不哀厲，不得不在痛過之後泣訴，不得不說：「我要告別。」

․癡心的他․

對愛情，他說：

不要讓美麗的眼眸黯然失色

否則我將找不到路，回去探望你 (當你哭泣的時候 p012)

當不得不告別，最擔心掛念的仍是曾經相知相惜的另一縷靈魂，最擔心的是回來探望，卻尋不著歸路，因為歸路遺失了，他的孤獨更孤獨。這樣深情的陳述，我見到「你」的眸子，他正溫柔讀著，溫柔的被你牽動。

當你不再哭泣的時候

當你明年此時再到此處

請帶著喜悅的心情，陪我仰望同一片藍天

清風徐徐吹來，陪我諦聽群樹竊竊低語

我們可能會有不同的解讀

但是有你，我會非常懷念人間 (當你哭泣的時候 p012)

原來，他的告別裡，仍有一些不捨，而這樣的不捨，乃因「你」。因「你」，他的不捨更強烈，強烈的讓他頻頻回頭，無力邁步。然而，他依然期望他在乎的你能喜悅的看待他的告別，並且平靜的伴他看藍天、聽樹語。這是他的一廂情願，面對告別，相信任何人都無法輕輕淡淡，只是，他希望你能學習對他的告別釋懷。而告別式結束後，所有的情感都能劃上句號？痴心的他做不到，於是……

那年你自遠方歸來

是誰在酩酊大醉之後

讓星子們喧嘩一夜

是誰走入夢鄉之後

讓靈魂不再安定

那年過後我一直等你歸來 (當結束告別式之後 p020)

詩在這一節回溯往事，大醉後的喧嘩、走入夢鄉後的不安定，在在透露與你之間相處的興味。也因為這樣的喧嘩與不安定，讓情愫更抽長，更糾結。即使在告別式之後，更顯他無法真正告別，因為太多情感將他深鎖，將他囚禁。

單薄的我

何必墓誌銘，只要有大樹 (當結束告別式之後 p029)

大樹是「他」，「他」是大樹。所以，

今年冬天的腳步似乎走得特別急速

所有我愛的人，在樹葉落盡時

不要到我這兒來，你們會挨風受凍的

我怎忍心，尤其是親愛的你

親愛的你，你可以遺忘我 (大樹之歌 p037)

遺忘也會是一種美麗，即使告別，他依然以大樹做為此生的終結。因為大樹可以遺愛人間，可以由高處俯瞰他心愛的人，並張開枝葉，給予庇護。但是，多情善良的他又說：「樹葉落盡，我無法庇護時，不要到我這兒來，免得挨風受凍的」，這裡多的是牽牽掛掛，多的是對所愛的心疼與慈悲。這就是屬性羊的他深藏內心的纖纖思維。

․熱血的他․

我的世界不等於你的世界

你的世界不等於他的世界

他的世界不等於我的世界

聲音不同色彩不同世界不同

我是國王你是皇帝他是總統

我家的火燒毀你家的廚房他家的客廳

你家的狗咬傷他家的母雞我家的小貓

他家的水滲透我家的牆壁你家的廁所

我家不是你家你家不是他家他家不是我家

我家卻連結你家你家卻連結他家他家卻又連結我家

SARS突襲禽流感造訪南亞海嘯奔騰

我家緊張你家擔憂他家害怕

我家你家他家家家不是家

沒有公投沒有表決沒有遊行

圍籬自然撤離

在SARS禽流感海嘯之前

溫室效應末法時代聖嬰降臨城市陸沉中

我家的博士你家的專家他家的學者都受威脅

我家的後代你家的子孫他家的族裔都有危機

拯救我家你家他家必須立即進行

家是每一個人的世界

讓世界更美麗 (讓世界更美麗 p086)

經過sars風波後，相信所有人讀這首詩都能感同身受。那些日子最困頓，卻也最靠近，我們排除黨籍、排除族群、更排除人種，地球成為一個村莊，人人自危，也更懂得彼此生死與共的道理。詩採大量排比及部份回文方式書寫，在一句句陳列的現象中，直指人與人無論賢愚、無論窮富，面對危機，不得不同心同力的密切關係。如今，災難過去了，詩人的句句呼籲，並未發揮作用，人們又回到最初，人性依然墮落自私。如今的貧富不均，價值觀紊亂，豈是我們可以承受？難怪他要選擇告別。

在這座瘋狂的島嶼上

許多人咆哮

燒炭、跳樓層出不窮

飆車、砍人毫不手軟

在這座千奇百怪的島嶼上

許多人爭奇鬥艷

網交、夜店樂在其中

緋聞、DNA天天都在發生

在這座不安靜的島嶼上

許多人高談闊論

揭弊、抹黑手段陰沉

割喉、深喉嚨紛紛出籠

在這座有夢最美的島嶼上

許多人高唱春天的花蕊

吃水餃、炒股公開進行

捷運、高鐵載著皇親國戚

在這座虛幻的島嶼上

許多人以火星文迎接明天 (在這座島嶼上2 p096)

他為島嶼書寫過不少詩。

本詩前四節採用民間歌謠迴環疊沓形式，一、二兩節寫社會，三、四兩節寫政治，其中以第四節的反諷，最令人激賞。藉用政黨競選文宣元素，大大諷刺一番，用來激勵人心，充滿正面能量的選舉語言「有夢最美」「春天的花蕊」，在此卻成了最傷人的謊話。末節的「火星文」明寫「虛幻」，為全詩下了一個意外的註腳。

․冷凝的他․

喜歡他寫人生，那是一種剔透，一種清明，一種自在。

許多故事在精心的剪裁中

高明的編劇不斷的謀殺

觀眾的創意

峰迴路卻未轉

喪生的竟是未參與演出的

幾個世代以後的

冷眼旁觀冷嘲熱諷的

導演

我靜靜的站在一旁

欣賞自己的誕生 (謔 p134)

詩中暗喻人生的荒謬與無可奈何。

我們都自以為是自己人生的導演，但情節卻經常假於別人(編劇)之手，連觀眾也不得不妥協於編輯的安排，而無力左右。只能旁觀，只能自我解嘲自己的戲劇人生，只能看自己生自己死，如同此刻的他一樣。詩在第一節，採全知觀點書寫，微微的慍火中燒，但末節卻又跳離「慍火」，冷冷的看自己。這樣的書寫，多了一份領悟後的清明自在。詩集中不少同類型的方式書寫，一熱一冷間，更見詩人痛過之後的覺醒。

一片浩瀚的天空，之外

一群蔚藍的大海，之外

一片廣大的部落，之外

一群奔馳的牛羊，之外

一片連天的城市，之外

一群競速的汽車，之外

一片詭異的教堂，之外

一群餵奶的孩童，之外

一片哭鬧的廣場，之外

一群嬉戲的女人，之外

一片曬穀的稻埕，之外

一群吱喳的男人，之外

一片吆喝的市集，之外

一群忙碌的砲彈，之外

一片喧嘩的賣場，之外

一群失落的圖騰，之外

一片流亡的風景，之外

一群蔚藍的大海，之外

一片浩瀚的天空，之外 (創世紀 p128)

這首詩採用電影蒙太奇手法，利用一個一個「一片」「一群」的連續詞組，旁觀一個環境(場域)的不同面貌。沒有情緒語言，只做陳述。然而看似客觀的陳述中，卻因排列及主觀描摹，顯現了他的書寫企圖及思維。

一片浩瀚的天空，之外

一群蔚藍的大海，之外

兩句，是詩頭也是詩尾，更是他心中最原始的美好。然而美好遠了、變了，由「廣大的部落」、「奔馳的牛羊」到「連天的城市」，甚至到「流亡的風景」「失落的圖騰」……，以紛紜的畫面層起層落，提供讀者思考。他不多說，一切就在「之外」有了「之外」的閱讀與感受。

綜觀古能豪《告別式》詩集中，文字直白不造作，結構不繁複，但，往往在文字背後隱藏個人面對生命及環境的態度。告別之後，真的就告別了嗎？對於他熱愛的人與事，相信「癡心」「熱血」「冷凝」的他，不捨！不會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