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久瑩 世界新聞網 北美華文新聞、華商資訊  

朋友S要我寫一篇「初老」的文章，他不經心的一句話，我卻認真地想了。

緣由是四月初與一群大學校友聚會，從上海來美出差的S講了一件趣事，大家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語，東湊西補，潤以中年的幽默風趣，將那個笑話愈扯愈遠，結果大夥笑得人仰馬翻，T激動地滾到地上眼淚都笑出來了。

三個月後S與妻子A來南加州度假，朋友們相邀共聚，談起上次的笑話，聽過的朋友又興奮起來。J誠實地說：「大概是『初老徵狀』吧？只記得笑話造成東倒西歪笑出眼淚的結果，但不記得那個笑話了。S可以再講一遍嗎？不過也許你也忘了。」

S說他真的忘了！在座的朋友們也開始想啊想啊，卻徒勞無功，誰也想不起來。

我們又笑成一團，笑我們的初老。

「初老症」一詞，源於台灣偶像劇《我可能不會愛你》劇中的五十條初老徵狀。初老是描寫現代人因為工作壓力以及生活緊張，年紀輕輕就開始面臨老化的徵兆。

當你在三十歲時，「初老」應該不是一個令人愉快的名詞。步入中年談初老，竟然感到幾分新意，「初」字像春天的生機，令下一個「老」字的灰黯罩上了新鮮活潑的氣息。「初」讓人想到初生嬰孩的嬌嫩、初昇朝陽的明亮、初戀的甜蜜……因為這個「初」，讓「老」也變得容易接受了。

「初老」像是一座長橋，我們站在橋心，回望年輕的歲月，前瞻年老的人生。在這個奇妙的時期，對生命有了一份溫柔的體悟。走過的青春，讓我們對年輕的子女有同理心；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初老徵狀，讓我們對日益衰老的父母更加體己貼心。

曾經有很長的一段日子，我們把自己想做的事擱置一邊，專注於工作家庭和子女。好學區是置屋首選，朋友相聚時話題也總是繞在孩子的身上，偶然相遇不是在孩子的中文學校便是超級巿場或球場，大家總是行色匆匆急急揮別。

一天早上我們醒來，陽光比往常明亮，原來已不再需要送孩子上學；一天早上我們醒來，發現家中靜悄悄的，啊！我們進入了空巢期。

還記得小時候父母不在家時自由快樂的心情嗎？空巢期的父母，其實也有相同的心情，我們自由了！

對著鏡子細看自己，發現皺紋和白髮增加了，小字看不清，穿針線也吃力了。母親以前時常為我修改衣裙，後來她說深色的線看不清楚，不能做了。記憶中為母親穿針線還是不多久前的事，現在有時不得不找女兒幫忙了。記性變差，照相時怕顯皺紋也喜歡戴上太陽眼鏡了。

這些初老徵狀倒也不算很糟。手機可以選螢幕大的或者放大字體，現代生活何須勞神穿針引線？染髮很方便。照相嘛，望著一張最近與朋友的合影，在一個以夏威夷為主題的聚會中，我們身著彩豔花朵的衣衫，耳際配戴奶油色的扶桑花，雙手擺弄著呼拉舞姿，照片中每一個人都笑得陽光燦爛。捕捉住自然生動的神采，在柔和的光線下，初老的我們還是很上相呢！

近年來有些朋友開始整理生活計畫人生。買房子不再以學區為重點，可以隨心選擇自己所愛。有人從大庭院的洋房搬到有專人管理的高樓大厦，不須整理庭園或是擔心門戶安全，鎖上門便可安心出遊度假，將生活的牽絆一一卸下，自由無拘享受人生。有人遷居至近郊海邊，漂亮的新居依山傍海，將南加州美好的海景和清新的空氣融入每一個家居的日子。

在朋友家瞭望長堤海景，夕陽西下暮色低垂，天空和海水如墨染般罩上一層美麗的紫灰，夜色逐漸轉濃，瑪麗皇后號上燈火燦亮，橘紅色黑頂的三座大煙囪透著耀目的橙黃，串連於船頭船尾的小燈，有如皇后美麗的珍珠項鍊，長堤的夜景一覽無遺盡在眼底。朋友的女兒說：「媽媽，你們買的不只是一間公寓，而是買下了長堤最美的一段海岸線。」我們圍坐圓桌，享受著美食、美酒、美景和珍貴的友情。若不是拜初老之賜，又如何能有幸享受這般良辰美景？

在數十年認真盡責地工作生活之後，隨心一些，把人生中想做的事放在前提，放緩腳步，放鬆心情，慢慢地享受人生，美美地生活，也許這是初老的人才有的特權吧？

年輕的時候爭強好勝不服輸，事事總要挑戰自己，帶給自己許多壓力與煩惱，小小的挫敗與失誤，也感到懊惱自責。如今自我解嘲一笑置之：「初老徵狀吧？記不得了，做不了了。」奇妙的是，自己的心一旦改變，身邊的人也變得更寬容更溫暖。

禪宗學禪悟道過程的三個境界：悟道之前受環境影響，被外在環境迷惑了，山與水都是外人給予的稱謂界定，因此「見山是山，見水是水」。悟道其間學會將心與環境隔離而不受外界影響，因而能夠剖析環境，看出山與水並不如外界所界定，而是隨著個人心境的照應有所不同。這時的領悟是「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最後開悟了，體認到不管是山也好是水也好，只要心境開朗，盡情投入，不抱執著心與分別心，才能領略人生的美妙，終究回到「見山是山，見水是水」的境界。

人生的許多事也是如此。比如說愛情吧！年輕時我們將愛情賦予定義與美化，以為看到的愛一片明亮彩麗。在光陰歲月的洗禮和現實生活的考驗試煉中，彩色的愛情蒙塵褪色失去了光澤，於是我們對愛情感到迷惑與失望，甚至否定了愛情的存在，那段時期，我們「見愛不是愛」。

初老像一個小精靈，魔棒一點，讓我們又能看見那歷經滄海桑田，不離不棄，褪下彩衣的愛。體察到當我們丟下心中的界定，走出狹隘的局限，再見到的愛——它以多麼廣博和無限的形式，存在生活中許多微小平淡的事物之中。當愛以某一種形式消失，又會以另一種形式出現，如同宇宙中質能不變定律，此消彼長。珍惜擁有的愛，放開無緣無分的愛，不論是哪一種形式，親情、愛情、友情、信仰、對工作的努力對愛好的執著、對他人和社會的關懷……只要盡情投入全心付出，處處都可以看見愛。

一天和先生為燒飯和清理在廚房忙了一個晚上，我感慨地對他說：「小時候看到父母在廚房忙碌，覺得他們的生活真沒意思，天天為柴米油鹽的瑣事操勞，現在我們自己可不也一樣？」是啊！少年的我認為是無意義的生活，過去的我也曾經抱怨做不完的家務，如今吃著家常菜和新鮮蔬果，廚房的忙碌也能甘之如飴，這些繁瑣的家務、平淡的交流，點滴落實在生活中，讓一座冰冷的房子成為一個溫暖的家。

這些年時常感到新的情感觸腳在心中萌生，因忙碌的生活而塵封遺忘已久的感情也甦醒了。重讀一本書，再看一遍老電影，或是聽一首昔日的音樂，感受和心得與昔日大大地不同。內心與外界的接觸面和交接點更廣更密，對社會的關心和情感也比過去更深刻更豐富了。身體也許正在經歷初老，而心中的思想和情感，卻是日日新生蓬勃，奇妙地生長著變化著。

我驚奇地發現，人說中年危機，我卻感受到一個美妙的轉機，這個轉機發生在初老的中年，是多年人生經歷的累積和智慧成熟的結合；這一段長長的蘊育期中我們扮演過許多不同的人生角色，世界變得更加豐富廣博，像是從一個顯微鏡頭的相機換成了一個廣角鏡頭看得更寬廣，換成了一個望遠鏡頭看得更深遠。

人生不再執著於細節原則錙銖必較，退一步站遠了反而能看清方向看見幸福。人到中年大多已學會一套不自苦的人生哲學，不論對人對事，走不通的路過不了的關，繞道而行，另尋解決之道。老花眼視力退化沒關係，正好減少工作多多出門遊山玩水；記性不如從前又何妨？如同朋友相聚的那個笑話雖然記不得，快樂溫暖的感覺和溫馨的友情卻忘不了。

（寄自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