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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2/04 22:40:57瀏覽2492|回應1|推薦8 | |
黃春明先生於文壇上的輝煌歷史,實堪譽為台灣國寶級的人物,更是宜蘭在地百姓們內心無限的驕傲;他在小說、散文、繪本、童話、劇作和電影等各類文藝的創作上,都有著極高的水準與成就,尤其是小說的創作,特別為這塊福爾摩沙島國上的兩千三百萬名的讀者所熟知,我也是黃春明先生如瀚海般讀者群中的一顆小水滴的讀者,小說「看海的日子」、「兒子的大玩偶」,以及散文「愕然的瞬間」等等,都是我相當喜愛的作品;但我一直沒拜讀過黃春明先生寫的詩,也似乎未曾聽人提到黃春明先生寫過什麼詩,圖書館的書架,博客來的書庫裡,有他的小說、他的散文、他的繪本,唯獨不見黃春明的詩集,我常覺得是自己沒注意到,而不是沒有,我無法接受找不到黃春明先生詩作的事實,因為所有屬於文學的美的形式,他盡都嘗試過、成就過,獨缺詩,這對愛他作品風格的讀者來說,是不免有些遺撼的,然而就在這樣的心情下,可以想見當我讀到「國峻不回來吃飯」這首黃春明先生的詩作時,情緒上是多麼激動,而不常哭的我,也在那時,忘了眼淚的水龍頭該如何轉緊,就是這麼一首詩,我已能十足十地確信,黃春明先生羽毛筆揮灑的雙翅,已全然飛遍了文學這片多愁善感,溫柔又富深情的天際。
我是在收發E-mail時,讀到這首詩,讀了一遍、又一遍,每當讀到末了那句「可是你的位子永遠在那裡。」的時候,總不能順利地唸完最後一個字,就得頻頻地撇過臉,彷彿是螢幕的光線太烈,彷彿有檸檬、洋蔥,暮秋的黃昏和一地枯乾的林杏,在我的視覺裡、聽覺裡、嗅覺裡,在我的內心中糾結似地漾開,然後眼光就一直模糊、一直模糊。整首詩沒有一個屬於悲傷的字眼,沒有「痛」、沒有「哭」,沒有「死亡」,只有「吃飯」、「電鍋」和時間太久的「象鼻蟲」,全詩是一片靜,彷彿幾朵帶紅的花瓣悄悄摔在了泥土上,彷彿山風吹起了幾圈湖面的漪淪,然後一切又都輕輕地過去,通篇讀下來就是這樣的「靜」,但也因為這樣的「靜」,因而所有人類能夠表露的哀傷心緒,全都留滿了字裡行間,像是肌萎症的患者,二十歲的青春時節,就被強迫吐出的最後一口永遠不能再吸回身體內的新鮮空氣,像是慈祥的母親緊摟著熟睡的孩子,在白令海峽海水的波濤聲中,臉已冰凍成霜的身體,世上最沈痛的悲傷,莫過於什麼也不再多說,在這首詩裡,對於殘酷的事實,黃春明真的什麼也不說了,他只說「國峻,我知道你不回來吃晚飯…」然而讀者的情感世界卻已因此「亂石崩雲,驚濤裂岸」了。 此詩共分四段:第一段和第二段,是從作母親的心情來寫的,第三段及末了一段,則是從詩人自身的心境寫出來的,也許應該說是所有熟識國峻的親朋好友們的心境吧!開始時,仍如同面對著自己的兒子一樣,只是話家常地喚了一聲「國峻」,大家都曉得國峻怎麼了,但詩人只說「不回來吃晚飯,我就先吃了」,依然那樣冷靜,冷靜到帶點漠然,像是身為一家之主的男人,早早打起精神面對了已發生的事實,彷彿在說日子還是要過的;然而身為母親的女人,總是說「等一下」,宛如仍盼望著什麼奇蹟會降臨,像是固執地認為那只是一個誤傳的消息而已,「等久了」,日子久了,女人也終究會醒,清醒的結果是「她就不吃了」,米不但愈吃愈多,象鼻蟲什麼時候已從停滯太久的時間內出現了。 「她就不想燒飯了」,媽媽不想燒飯,電鍋也就忘了到底多少米要加多少水,因為作母親的也忘了,因為她要燒飯的對象不回來了;直到第二段為止,詩人述說起來仍舊淡淡的,就連講到激動之處「我到今天才知道,媽媽生下來就是為你燒飯的」這句時,仍是維持著原先的那份安靜,只隱隱地起伏些嘆息似的無可奈何,但口氣上還是一點不表情緒的漠然。 相應著「不想燒飯」,第三、四段,下廚的人變成詩人本人,他似乎不斷地強調著這一年來家中沒有改變的平靜,他還是炒米粉,還是邀請國峻的朋友到家裡吃飯,就像國峻在家的時候一樣,他想起了和國峻一樣不回家吃飯的袁哲生,想起了大家進餐時,刻意避開不談及某個名字的畫面,他再也按捺不住了,最早的那份「我就先吃了」的冷靜,那依然炒著米粉、邀請兒子的朋友來家中吃飯裝作自己已是若無其事般從容的情緒,瞬息間通通瓦解了,在末了一句,破開了身為一位父親最沈痛,仍無法言盡哀愴的悲鳴「可是你的位子永遠在那裡」,也許,初讀此詩的時候,我們都以為他是最沒問題的,是最快接受兒子不回家吃飯事實的人,甚至有剎那,詩人自己也這麼認為,認為走不出來的,是作母親的,然而到了最後,我們終是動容地明白,其實痛得最痛的、最放不下兒子不能回家的人,卻正是詩人自己。 此詩的沈痛意在言外,咀嚼良久更為哀惋欲絕;它雖是一首短詩,但讀來竟像一部江河浩蕩的小說,就如黃春明先生那些膾炙人口的作品一般,他同樣是在這首詩裡流露了自身對台灣這塊鄉土深厚的愛與濃烈的眷戀,唯一的區別,僅止於這回採取了詩的形式,卻更能顯出作家於文學上的造詣:「吃飯」一事,乃是台灣閩南文化裡慣常的問候語,「吃飯」也象徵著齊聚和團圓,詩人以此作為全詩敘寫的骨幹,而詩中出現的「米」和「米粉」,則是台灣傳統特有的作物和食物,另外寫到「電鍋」時,詩人不說別的廠牌,單只強調是「大同電鍋」,這些特點都在在表現了黃春明對於台灣這塊孤懸怒海島嶼的歸屬與堅持;詩裡敘述的口吻,也似是那群他筆下的某個男男女女小人物陳述的心聲,好像依然在寫一個鄉土的動人的故事,然而,這次陳述心聲的小人物,鄉土故事裡的男主角,不再是別人,而是自己了;假如說「海角七號」刻畫的是台灣人民的泥土味和草根性,那麼黃春明先生作品裡所要傳達的,將是台灣百姓灑在焦黃泥地上的像春雨一樣的眼淚,那將會是六月田水裡的秧苗被風拂過時帶著嫩綠的溫柔,傾述的是他童年時代,貨車司機給予他的一只安睡的布袋,攜著黃春明遠遊經驗的那份台灣小民淳厚的溫暖,這應該是更值得全世界人欽佩關注的屬於民族心靈的記載吧! 嚴格來說,這首詩或許未必全然符合新詩理論中,那強調精煉藝術化的豐富意象,以及詩句有別於散文句式的創作標準,然而往往千古傳唱的動人詩歌,不就是這種淡淡書寫而下的平凡詩作嗎?能讓士農工商、賢與不肖等各個階層間無人不知的感動作品,只因一首詩真正的精神所在,實際是包裹於藝術彩衣內裡的那顆作者的「詩心」,是一種純然而無需過份修飾的真摯情緒,尤其在詩人切身之痛的反芻下,此詩的誕生如何不開山裂石呢?正如日本的文藝評論家廚川白村所言:「文藝是苦悶的象徵。」黃春明確實在這樣的苦悶裡完成了這首不朽的詩作,只是,如果他的一隻手能在二○○八年十月份的今晨,搭著兒子黃國峻的肩同看蘭陽平原破曉天空的話,他和愛他作品的我們,絕不會盼望這隻手於那時寫下一曲雖是永恆卻不能再回頭的痛苦的風雨名山之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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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文學賞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