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她還是個天真小女孩。但從小學畢業升上國中以後，卻開始對人心抱持懷疑。眼前這位大姊姊看起來人很好，但難保在她愛說話、想拉近關係的親切態度下，不是媽媽派來監視她的眼線。

最近她跟媽媽關係變得有點緊張，最後一次大吵後，媽媽還撂下狠話說：「我以後再也不會管你的事了……」哼！這樣更好，反正媽媽也不懂她心裡想什麼，只會在旁邊碎碎念煩死人。

天曉得，她要煩的事情已經夠多了！越來越難理解的國中功課，還有感情忽然由濃轉淡的朋友……反正升上國中以後就沒有一件事情順心如意。來自各方面的壓力教人不知所措，也使她無形中變得不愛說話。

她和媽媽吵架後沒幾天，秋香媽媽就出現了，還自告奮勇要「收容」她。當然媽媽一定樂得把她丟給秋香媽媽，省下一筆可觀的補習費用。哼！但媽媽別指望能從別人嘴裡聽見她的祕密心事。

反正母女倆摩擦也不是一、兩天的事，所有不滿都是從小事累積起來，譬如對金錢支配的觀念。她不是不能體諒媽媽一個人賺錢養家的辛苦，但媽媽就是無法了解她不想輸給同學的心態。

小六快要畢業時，本來和最要好的同學李采蓉和劉筱慈相約一起去劍湖山世界玩，想留下一些珍貴回憶。

「你一定要去嗎？」黃秀玉眉頭微皺，一臉為難的問。

「對呀！我跟同學都說好了，而且李采蓉她媽媽會帶我們去，兩天一夜，我很快就回來，媽不用擔心啦！」

自從爸爸在一場意外過世之後，媽媽就對她很保護，甚至不想讓她離開視線之外。李珍忍不住呼出一口大氣。

「讓你一個人在外頭趴趴走，我怎能不擔心！我看這次你就別去，以後有機會媽媽再帶你去玩……」

「不要！我就是想跟同學一起去，而且我們就快畢業，馬上要分道揚鑣。大家都說人生就只有一次，何況和要好同學出遊的機會，又不是天天都有。」李珍說什麼都想出去玩，所以一聽到媽媽反對，臉立刻就垮了下來。

「哎呀！你們同學感情那麼好，她們一定能體諒你不去的理由。你就說是媽媽不准你去……反正大家都住在同一學區，還是會上同一所國中，畢業以後還可以常常見面。」

「那不一樣。我不管！這是我最後一個暑假，我想去玩。」

「可是媽不放心你出遠門……」

「媽！我已經要上國中了，難道你想一直把我當成小孩子啊？」

「天下父母心，你現在還不能體會……」

「那如果我以後考上外縣市高中或者大學，難道也不要去念嗎？」

李珍開始提高音量，明顯的不高興。結果，媽媽卻笑了起來。

「到時候，你考上哪裡念書，媽就搬去照顧你。」

「不好笑，好嗎！我不管，李采蓉說她媽媽明天就要上網訂房間，所以媽先給我三千塊……」

「不行！我沒那筆預算。」

黃秀玉忽然說變臉就變臉，再也不是凡事好商量的媽媽。

「那就從我零用錢扣啊！」

「真的不行！媽這個月手頭真的很緊，平常光是房租和伙食費就夠傷腦筋，還要存你的學費，如果再臨時收到幾張紅白帖子，三餐就得勒緊肚皮……」

但這些話聽在李珍耳裡，都是藉口。反正媽媽就是不答應她出門，害她最後言而無信，還被李采蓉小小的抱怨一下。

後來李珍發現只要是講到花錢的事，媽媽都很有意見。

有一次，號稱三劍客的她、李采蓉和劉筱慈相約一起逛街。李采蓉看上一件衣服，劉筱慈則打算買鞋，只有李珍阮囊羞澀的不發一語。

「李珍，你沒有看到想買的東西嗎？」李采蓉問她。

「我當然想買，可惜沒看到喜歡的……」

她知道自己說的是違心之論，貪婪的眼神直盯著一件帥氣的棒球外套打轉。

「李珍，這件外套好像是你喜歡的類型，你不看一下嗎？」

「我看看……」她佯裝欣賞外套，卻偷瞄著標價的吊牌。哇！至少要兩千塊，李珍心裡偷偷咋舌，雖然她沒錢買，但品味卻是一流的。

「怎麼樣？要不要買？」劉筱慈在一旁鼓吹。

「再看一下好了，我已經有一件類似的。」

事實是，她舊外套手肘的地方老早就破一個洞，只好忍痛不穿它。

回家以後，李珍吵著要媽媽買下那件棒球外套。

「我想要一件新的棒球外套，可以嗎？」

「多少錢？」

「兩千左右，媽只要替我負擔一半，不夠的我自己付。」

有過上次經驗，李珍已經學會從每天的早餐費偷偷攢錢，以備不時之需。

「你不是已經有一件了嗎？」

「那件手肘破了一個大洞，早可以扔進舊衣回收箱了。」

「李珍，不要這麼浪費，只要補一補就可以穿了。」

「那一件已經很舊了，而且我常常穿，如果我自己都看膩了，那我同學又會怎麼想呢？現在這年代，還有誰會穿補釘的衣服？」

「對不起，等媽媽有能力的時候，一定幫你買件新外套。」黃秀玉幾乎是眼泛淚光的說。

但媽媽的承諾一直沒有實現，所以當李珍看到手肘補上一塊卡通圖案的「丐幫」外套時，心裡毫無新鮮感和喜悅。

儘管媽媽嘴裡說有多愛她，但這些都比不上面對同學時，心中所產生的自卑感。

李珍開始想要打工存錢，可是她又還沒成年，所以也沒有人願意雇用。如果她能快點長大，那就好了。到時候她一定要賺很多、很多錢給媽媽，甚至還有能力買喜歡的東西，犒賞自己。

當然那件補釘外套李珍說什麼也不肯再穿，故意跟媽媽唱反調的將它束之高閣。

不過，媽媽雖然經常為錢犯愁，偶而也會出手大方。好比她生病的時候。

有一次，李珍因為急性腸胃炎上吐下瀉，連吃好幾天稀飯，臉都瘦了一圈，等到病好之後，媽媽卻一反常態的問她想吃什麼。

「我可以不要再吃家裡煮的飯嗎？我吃膩了稀飯。」

「不然你想吃什麼？」

「只要我說出來，媽都會答應嗎？」

「嗯，這次例外，因為你生病了，我本來就打算帶你到外面吃點營養的好東西，給你補補身體。」

「我也這麼想……」難得母女看法一致，李珍笑了笑，嘴饞的說：「我超想要吃牛排，可以嗎？」

「好啊！」

當天媽媽就帶她附近的牛排連鎖店用餐，還大方的點一客三百多元的套餐「犒賞」李珍，雖然不是最高檔的餐廳，但一看到鐵板上冒著熱煙、滋滋作響的奢侈牛排被送到面前，李珍已經心滿意足。

「媽，你吃什麼？」

「我點豬排。」

黃秀玉點了店內最便宜的套餐，微笑看著女兒吃得津津有味。

那一餐牛排的美味，真是令人難以忘懷。不過一想到只有生病才能吃到想吃的東西，李珍又覺得老天爺真不公平，為什麼她不能像李采蓉擁有優渥家境？

李珍失神的想著這些讓人自憐的回憶。

書房裡安靜了好半天，陳雅玲握著筆桿卻毫無進展，到處尋找繆思女神的無聊目光，轉啊轉的又回到李珍身上。

好一個超齡小女孩，臉上哪來這麼多愁雲慘霧？又不是在演瓊瑤阿姨的文藝片，還真是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陳雅玲實在不忍見到那張清秀臉龐上被烏雲所籠罩，便想到一個理由找李珍聊天。

「你喜歡看小說嗎？姊姊我正朝偉大的作家之路邁進，要不要看看我寫的小說？雖然才寫一點點，不過我想讓你成為我的第一個讀者，還是熱騰騰剛出爐的喲！」

陳雅玲把還沒揉掉的稿子強迫中獎的塞給李珍，幸好她沒拒絕，水汪汪的大眼睛馬上跟著稿子上的文字移動。看來，這一招奏效了。

「你覺得怎麼樣？小女生最喜歡看愛情小說，所以姊姊打算先寫愛情故事，不管寫得好不好，你都要誠實告訴我哦！還有啊……你想知道姊姊的筆名嗎？莉亞，是不是很萌？我是取茉莉花的莉，亞洲的亞，但其實靈感是來自我老媽每天都在念姊姊：『你呀！你呀！整天不務正業，靠寫小說就能吃飯嗎？』哈哈……」陳雅玲越說越得意，喜形於色的笑說：「所以你看姊姊是不是很有寫小說的天分？連取個筆名都能這麼有意義……」

陳雅玲正說得起勁，發現李珍一雙大眼如法官直視著她，頗有「你這麼吵，是要我聽你說話呢？還是專心看小說」的質問。

以前常聽人家形容眼睛會說話，原來這是真的。她還真讀懂了李珍的眼神。

「ＯＫ！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會閉嘴，還你一個清靜。李珍，你慢慢看……我不吵你了。不過看完之後，一定要告訴姊姊心得哦！打勾勾……」

陳雅玲才伸出手，又讀到她眼底寫著「幼稚」兩個字，趕緊縮回手。

剎那間，她似乎看到李珍黑白分明的瞳孔，快閃過一抹淺淺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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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熱臉貼上冷屁股，只要多堅持一下，最終也會有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