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的彩虹

    雨停了，遠方的葡萄園在陽光下若無其事地閃耀著金黃，這個下午，時雨時晴，前一刻還是艷陽高照，三分鐘內風雲變色，下起傾盆大雨。幸而自己是隨身帶著傘的，一個人旅行，她總是行事謹慎。

    然而春天多變的天氣卻絲毫不曾減損她對這個小鎮的喜愛，Kaysersberg，史懷哲的故鄉，她最喜愛的鄉土漫畫家HANSI筆下的亞爾薩斯小鎮。

    手裡拎著剛剛在農產品專賣店和麵包店裡買來的切片煙燻香腸、水果軟糖和茴香小餅乾，她靜靜地等著理論上應該在五分鐘後出現的開往Colmar的末班公車。

    這是她第一次一個人出國旅行，迫不得已的落單，數不清是第幾次被背叛了，對於所謂的友誼，或許她總是錯估了自己在對方心中的份量。她再次提醒自己不要在旅途中想起這些不愉快的事情，「從今以後我只能靠自己了」，她再一次告訴自己，卻無法抑止心頭的一陣微酸。

公車還沒來，她開始在小小的公車亭裡踱步。Kaysersberg是亞爾薩斯酒鄉小鎮之一，她選擇住宿在交通較便利的Colmar，然後搭乘公車或火車拜訪週邊的小鎮，Kaysersberg是她抵達Colmar之後的第一站。回想幾個小時前在Colmar火車站前等待公車的景況，那刺骨的冷風竟能透過防風排汗的大衣，她想起在旅館電視新聞預報上的溫度預報數字8℃。而幾個小時後，天氣回暖，應該有20℃吧??

望向鄉間小路的那頭，五分鐘過去了，但是仍然沒有公車的蹤跡。

這是小鎮緊臨公路的停車場邊唯一的公車亭，步行一小段路才到小鎮的中心。來訪的遊客大都開車，唯一會搭公車的應該只有小鎮居民或當地上下學的學生吧！在離峰時段，法國的公車是有可能停開，這可怎麼辦呢??她心裡開始發急，還是再等等看吧！她再看了一次末班公車的時間16:31，而現在10分鐘過去了。這公車亭裡除了時刻表，就只有兩張A4大小的海報，她漫不經心地看著上面的內容，冷門的個人繪畫展，抽象的線條，她無法猜出作者玄妙的主題，就像她猜不透為何這次的旅途為何至始至今有這麼多的波折。

「誰會特地來到這個偏遠的小鎮看畫展呢??」。她想起年少時也曾滿懷熱忱地投入冷門的文藝事業，最後還是迫於現實生活選擇了與志趣相去甚遠，卻能踏踏實實賺到五斗米的行業。

5分鐘又過去了，該來的末班公車還是沒有出現，公車亭裡倒是出現了一名衣著邋遢，貌似「痴漢」的可疑男子，那人偶而投向她的目光讓她感到不安。「若是最後一班公車沒來，怎麼辦呢？」

幸而疑似「痴漢」的男子徘徊了一會兒之後離開了，她鬆了一口氣，癱坐在長凳上，身心俱疲之感就要將她擊倒，她努力地打起精神，試圖在腦海裡擠出一點可以「脫困」的法子。這時候眼前出現了一個黑色人影，莫非「痴漢」又回來了？！不對，這回這人手裡拿著膠帶和一卷小海報，就在她面前站定了，他想幹嘛呀？她反射性地挪了挪身子，「沒關係，不礙事的」，他撕下原先貼在她身後透明壓克力隔板上的海報，換上新的，然後用膠帶仔細地貼牢。然後他走向另一頭依樣換上新的海報，她起身，瞄了一下新換上的海報，海報主題是一頭大象，看似照片又像黑白素描。和前一張海報的抽象主題比較起來，至少這張還寫實一些。

 距離末班車理應到達的時間已經過了30分鐘，她的眼角瞄到疑似「痴漢」的男子又在公車亭的另一頭出現了，怎麼辦呢？天色漸漸暗了，要不要向這個看起來比較「正常」的人求助呢？她心裡猶豫著。他要走了，再不開口就要和「痴漢」相看兩瞪眼了。「對不起，先生，請問你知不知道最後一班往Colmar的公車是不是不來了呢？」她努力地用最簡單淺白的法語詢問。他停下腳步，問她最後一班公車是什麼時候？她指了指時刻表上的時間16:31，「可是現在已經過了30分鐘，車子還不來，我擔心車子是不會來了，我一個人沒辦法回Colmar」，貼海報的男子低頭想了一下，接著說：「你說要回Colmar是吧？正好我也要回Colmar，但是我還得去kaysersberg另一頭的游泳池貼海報，然後才能回Colmar，你要跟我一起去嗎?」看出了她的遲疑，他想了一下，提出了他的建議，「那不然你先在這裡等一下，若是我貼完海報回來，你已不在這裡，那就表示你已搭上公車；若是你還在，那就表示公車沒來，我再順路載你回Colmar，這樣好不好？」她點點頭，因為從他的話裡感受到誠懇。他拿著膠帶台和換下來的海報走向停車場，她回頭一看，「痴漢」不見了，大概是聽到了她和他的對話吧！

呆呆地望向車行頻率越來越稀疏的鄉間公路，現在她心裡有更多個問號：公車應該不會來了吧？海報男是好人嗎?他會回來嗎??「痴漢」會不會再次出現呀??要怎麼回Colmar呀??打開手機電話簿，全是遠水救不了近火或是臨陣脫逃不見人影的在地點頭之交，現在該怎麼辦呢?她撥了電話回Colmar住宿的旅館，向櫃台人員說明了她的處境，櫃台值班小姐也只能給她Colmar當地計程車的電話，因為她也不曉得怎麼樣才能幫上忙。但是她要怎麼向計程車司機說明現在的位置呢？她連這是哪一條公路都說不清呀！絕望中她還是撥了電話給台灣唯一的好友，依舊是電話語音，她淒淒地留了言，大致敘述了一下目前的處境，悲觀地想著：至少就算海報男不是好人，萬一自己有了不測，至少旅館和最好的朋友知道她最後的行蹤。

 正在滿腦子胡思亂想，忽然一輛車子在她面前停了一下，是一輛白色廂型車，隱約看見車裡的人向她揮揮手，應該就是剛才的海報男吧。她呆了半晌，一時竟忘了也該向他揮揮手。

不知道經過了多久，海報男回來了，他下了車繞到靠近她這邊的車門，把駕駛座上原先置放的海報和膠帶台拿到後座，然後示意她上車。由於一時也想不到別的辦法可以脫困，那就睹一下運氣吧！她想著。

 上了車，他問她從哪裡來？到Colmar來做什麼？從事哪什麼工作？就這樣聊了起來。這時她才有機會仔細地看看他的相貌，接近平頭的短髮，清瘦的身材，但不是病弱的書生型，而是矯健靈活的精瘦漢子，臉上微有些鬍渣，身量不高。「為什麼你會講法文呢??」他問，她說她會講一點法文，一點英文和一點點德文，不過用來問路還夠用。「那你呢？你是法國人嗎?」他說他原籍西班牙，出生在馬德里西北部的一個小城，7 歲時和家人來到法國，至今也有三十年了，所以他會講西班牙文、法文和一點點的英文。大約是這樣，其實她心裡也記不清他講的年份數字，因為差點回不了Colmar的意外還讓她心有餘悸。他說他是藝術經紀人，到Kaysersberg就是為旗下之一的畫家所開的畫展宣傳，「那你為什麼要親自去貼海報呢？」他有點靦腆地說事實上他旗下真正有點名氣的畫家只有兩個，剛剛所貼的海報就是其中之一。「就是那個大象的海報嗎??那是畫出來的呀？我原先以為是照片呢！」談到畫展，他的眼裡霎時有了光芒「你看，他畫得很美吧！」。車行在葡萄園間的鄉間公路上，夕陽緩緩移向左側的孚日山脈，雨後的天空不再有烏雲，但見一抹彩虹劃過了天際，彩虹的另一端就消失在路的盡頭。「你看！是彩虹耶！」她興奮地大叫。「是呀！你看！這裡的葡萄園也很美吧！那邊就是孚曰山脈。」海報男指著左側遠方低矮的青色山脈。「你喜歡kaysersberg嗎??」他問。她點點頭表示自己很喜歡這個小鎮。他說他也很喜歡kaysersberg所以在那裡辦畫展。她對他說這是她到Colmar之後第一個拜訪的小鎮，錯過了末班公車是她的法國之行所遇到的第一個麻煩。「不過，因為有我在，所以現在沒有麻煩了！」他看著她微笑。

「你住哪個旅館？」談笑間已來到Colmar市區，「是XXX旅館，就在Rapp廣場對面。」他說正巧幾天前一位住在那家旅館的客人向他買了一幅畫，他還送畫到那裡去。「那你本身也畫畫嗎？」她問。「不不不，我是設計師，不過我設計的是衣服和褲子」他指指她的衣服。

到了旅館門口，她向他道謝，表示不知如何感謝他的幫忙，請他等一下，她想送他一件小禮物，「啊~你別拿錢給我呀！」他想起她上車之前對他說要分擔汽油錢，於是這樣對她說。「不是，不是，我有一些從台灣帶來的小東西想送給你，你一定要等一下呦。」他點點頭，看著她匆匆跑進旅館。

她跑進房間，取出旅行箱底的一小包茶袋，裡面是包括烏龍茶、香片、鐵觀音、綠茶、東方美人茶五種不同口味的茶葉體驗包，她想起這是她臨行前特地到茶行買了另一罐東方美人茶葉和茶具組時，茶行所送的贈品，而那份茶葉禮盒原先是準備要送給那位後來臨陣脫逃，取消行程，害她必須花更多錢辦兩次退票、繞遠路到BORDEAUX，又去不成德國的「朋友」的！

當她終於順利抵達法國的第一天，她告訴自己「我要把這個小禮物送給這次旅程中對我最好的人」，而現在，終於派上用場了。

將茶袋交給他的時候，她簡單地向他說明了如何沖泡茶葉，別用太高的水溫，並告訴他茶袋上有簡單的英文說明。他向她道謝，親吻了一下茶包，表示他很高興能收到這個小禮物。然後做了一個飛吻的手勢向她告別。她笑了，的確是很典型的西班式道別。

    在異鄉的旅途，我們永遠無法預知意外會在什麼時候發生，但是陌生人的善心卻像雨後的彩虹，讓我們在被大雨淋成落湯雞的狼狽之後，稍稍得到一點心靈的撫慰。

         在那個異鄉迷途失落的午後，也許她遇到的是 ─

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