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夢也沒想到，會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再看到他，而且是——最後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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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車突然緊急煞車，一個才剛站起來準備下車的老伯伯，「咚」一下跌倒在地，我趕忙過去扶他起來；只聽見司機大喊一聲：「慘了！」隨即衝下車去。公車撞到人了！

一大群人圍在車頭的四周觀看。我小心翼翼地扶著老伯伯過了慢車道，想就此離去，卻意外地聞到一股淡淡的薄荷味，那種熟悉的清涼味道，一下地沁入了記憶裡。隨即，從人群縫中，我看到了那隻攤在地上戴著錶的手，撥開人群，朝著薄荷味走過去，天哪！躺在血泊裡的人，竟然是翔！

    我衝上前，顫抖的喊聲：「翔！」

他奮力的睜開眼睛，看到我，然後，我真的沒有看錯，他的嘴角用力的揚起微笑，氣若游絲的說：「真的是妳？舒？」

我噗通地跪在地上，扶起他滿是鮮血的頭，望向四周圍觀的的人群，哭叫著：「快呀！快叫救護車啊！」

不知從哪裡流出的血，汨汨不住的流著，染紅了我整片前襟。我捧著他奄奄一息的臉，小心的擦掉他眼睛上的鮮血，無助地喊著：「不要死呀，翔！」

翔的眼皮似乎更重了些，他更用力地想睜開眼睛，卻還是失敗，他慘然一笑，費勁的說：「能死在妳的懷裡，真好。」

分不清是他的血，還是他的話，心窩裡竟攏上一絲的溫暖，很悽涼的溫暖。我小心地撫著他的額頭，很不可思議的，一抹叫做薄荷的感覺，清清楚楚的傳到我的指尖，有點刺痛，有點冰涼。

我的淚水滴在他的眼瞼上，翔突然睜開眼，擠出最後一句話：「這輩子只愛妳一個人，真的！」

然後，闔上眼。

然後，再也沒有睜開。

救護人員將他抬上車，一個警察過來問我：「妳是他的太太？」

我搖頭，說：「朋友。」他抬頭示意，讓我上了救護車。

他們讓翔戴上氧氣罩，而翔的手仍然緊緊地握著我，我相信他還有著意識，因為他的手指仍在我的掌中輕輕的摳著，彷彿打著密碼一般。

救護車「喔伊喔伊」叫著，車裡一股濃濃的血腥味混合著翔特有的薄荷味。奇異的嗅覺，刺激著我的記憶。

我想起那個他向我say good-bye的陰天，路上也是有著一輛救護車呼嘯而過……

那天，他依舊點了壺薄荷茶，天是陰的，空氣是悶的。薄荷的味道停在他下巴的鬍渣上。看他吞吞吐吐的樣子，我有了不好的預感。

突然，一輛救護車急駛而過。翔說：「小惠懷了我的孩子，我們下個月訂婚。」

我的耳朵裡，仍共鳴著刺耳的警笛聲，翔的話，變得有點詭異，好像是我自己的幻覺似的。眼裡仍晃著救護車頂上的一閃一閃的紅燈，嗅進鼻中的薄荷，竟然有了噁心的血腥味。

後來好長一段時間，我一直喝著加了蕃茄汁的薄荷茶，和在血腥汁液裡的，還有對他無止盡的詛咒。說實話，那真的很難喝。但是，它是讓我一直記住他的背叛，最直接的自虐方式。

有朋友告訴我，小惠一直很得意地到處炫耀，能將翔「弄」到手。翔其實是被小蕙設計的，但是對我而言，小惠肚子裡的小孩，卻是他「背叛」不爭的事實。他的勇於負責，也成了宿命的原罪。

我感覺到翔的指頭，在我的掌中漸漸失去力氣，薄荷的味道也越來越淡。我心裡很慌，卻也只能低喃著：「翔，不要死！不要死！拜託你醒過來！我早幾百年前就原諒你了！」

但是，到達醫院之前，翔的手完全失去意識，隨著車子的顛跛，垂著晃動著。我取下他的手錶，戴在自己的腕上，錶仍盡職的走著，彷彿一切意外都沒發生過。

他們把翔送進手術室，我打了電話，要他的同事通知小惠前來處理。然後，一個人躲進盥洗室，整理自己。我從手提袋中，拿出帶到公司禦寒的外套，拉鍊一拉，天知道，就這麼巧，胸前的血跡完全掩蓋住了。右手戴著我自己的寫了c，代表comfort的「舒」的錶，左手戴著他的寫了f，代表fly「翔」的錶。兩隻錶分秒不差的、同步的走著，就像我們當初對彼此的承諾一樣。只是此時，對錶相聚了，我們卻天人永隔。

走出盥洗室，遠遠地便聽見小惠高八度的嗓音喊著：「為什麼是她送翔來醫院？為什麼？她們是不是一直偷偷見面？翔怎麼可以這樣對待我？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翔離不開她！為什麼！」

幾個同事輕聲安慰小惠。挺著大肚子的小惠呼天搶地的哭鬧著，一頭散亂的髮，失心瘋似的哀嚎：「我不甘心哪！沒良心哪！翔哪！你叫我肚子裡的孩子怎麼辦哪！」

我從通道的另一頭出了醫院，小惠的尖叫聲依舊迴盪著，胸口上留著翔的血，卻一直溫潤著我，一種報復的快感，油然而生。

回到家，我還來不及換掉衣服，朋友即來電說，小惠在醫院裡喪失理智的大哭大鬧，情緒激動得導致流產，幾乎成型的胎兒也跟著翔一起去了天國！

掛上電話，我的腦子一片空白，無法思考。我只能癱坐在地上，緊緊擁著胸前那片血漬。血乾了，成了硬硬的一片，刺在胸口上，心好痛好痛！我終於放聲大哭。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老天爺，您開的是什麼玩笑？翔才走，您為什麼連他的骨肉也一起帶走？那孩子是我……是翔背叛我的唯一證據啊！

驀地，房間瀰漫著濃濃的薄荷味，是翔回來了嗎？是嗎？那薄荷的味道是如此清涼、清新，彷彿一道新鮮的氧氣，注入這間混濁、叫人窒息的斗室中。就像翔的燦爛笑容，就像翔的慈悲情懷，這種氣息，帶給我一份前所未有的力量與清醒。

擦掉眼淚，混沌的心谷豁然開朗了起來，多傻呀我！不是原諒翔了嗎？為什麼還不放過小惠和那孩子呢？翔自由了，而我呢？脫下沾滿血的襯衫，小心翼翼的掛起來，捨不得洗它，畢竟這是翔留給我最後的遺物了。看著鏡子裡，胸口那片從襯衫滲進的血漬，竟像極了吻痕——翔的吻痕！撫著這片紅漬，嗅著一室的清新，我終於明瞭，自虐是該結束了，翔用生命證實他的愛，而我也該用未來的生命，閃亮的、勇敢的，為翔、也為我自己好好的活著。

改天，去探望小惠吧！她也該從這個難解之結中被釋放出來了。我們已經浪費太多的時間，去做無謂的抗爭；我們已經浪費太多的力氣，去折磨對方。到頭來，我們都失去了翔，甚或翔的孩子！一切重歸起點，讓我們恢復自我，如薄荷般，清新自在的過生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