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開學前的空檔，把書櫃及置物櫃整理一下，又翻到阿爸的訃文及給我的手尾錢，想起阿爸走了也快三年了。手尾錢是阿爸留給我的唯一物品，也是唯一還能證明我是阿爸這一輩子嫡親子女的東西。

從小就不是阿爸眼中的寶，阿爸只喜歡弟弟，常說我是賠錢貨，將來也是別人家的媳婦，只有弟弟對家裡才有用，他要好好栽培。這樣的冷漠，加上後來母親因被倒會，原本計劃要買房子的血汗錢全付諸流水，阿爸氣得把責任全推到母親身上，想到就打她一頓，母親受不了只好放下我們離開家裡。阿爸的恨更深了，常和市場內的魚販喝完酒後，回到家對我就是一頓罵：「妳這個賠錢貨！去跟你媽一樣滾出去好了！你長大一定和妳媽一樣賤！因為妳身上流著和她一樣的血！」說完就去抱著弟弟，把他抱得喘不過氣來，等弟弟不耐的抗議著，他又心疼、不好意思的說：「弟仔，只有你是我的心肝寶貝，你長大不要像你媽一樣喔！要孝順我，知不知道？」

這樣的戲碼有時一天要上演好幾次，所以小五的我就開始逃家，在班上同學的家中四處為窩，當那家的媽媽開始發出怨言時，也就是我要離開到其他同學家的時候了。阿爸不曾找過我，因為他放心的以為我是逃到媽媽那裡，卻渾然不知才小五的我，在這段流浪的過程，看盡了人情冷暖、冷嘲熱諷的苦痛。

那時我是恨阿爸的，很恨、很恨。

母親輾轉找到了我，接我和她一起生活。我們的生活只靠她每天幫人洗頭所賺的微薄且不定的金額來支撐。雖然苦，但母親從來捨不得讓我們少吃、少穿，所以精神上非常適意而滿足。

後來因為非常嚮往醫護方面的工作，想要放棄正在就讀的公立高職，參加轉學考進入私立專科唸護理。告訴母親這個想法時，一向不忍拒絕我希求的母親，卻面有難色：「可是學費很貴呢！我身邊沒那麼多錢。不然，妳回去向妳爸要看看，看他願不願意資助妳讀書。」

「不要，阿爸又不喜歡我，他才不會給我錢讀書呢！」

「去試試吧！沒有再想辦法。」母親催促著。

只好硬著頭皮，拿零錢到外面打公共電話。是個陌生的女人接的，問過我是誰後，便轉給阿爸。電話那頭傳來冷冷的回應：「喂，要作啥？」

「阿爸，我想讀護理專科學校，可是學費不太夠，你可不可以先幫我付第一個學期，等我入學後就去找工作，以後的學費我自己想辦法，……」

還沒說完，電話那頭似爆開的連珠砲，劈頭就說：「我沒錢啦！妳不是跟你媽在一起？叫你媽想辦法啊！我現在有家庭了，人家帶的三個孩子都叫我叔叔，我總要負起責任啊！而且女孩讀那麼多書做什麼？將來還不是別人家的！浪費我的錢！沒錢讀就別讀了！去工廠做女工吧！賠錢貨！」

喀的一聲，電話掛斷了，我卻怔在話機前面，不爭氣的淚從眼眶中泛出。

母親聽完我們的對話後，忿忿的說：「好！就衝他這句『女孩讀那麼多書做什麼？』我去借也要借來給妳讀！」

這一次之後，我和阿爸真正斷訊了，不再往來；幾乎快忘了我還有一個父親。

九年後，阿爸卻帶著「阿姨」出現在我的婚禮上，不消說我的驚訝程度是如何大了。心想他怎麼會來參加我的婚禮？阿爸趁先生離開之際，塞了一條一兩重的金手鍊和五萬元現金到我手上，「快收起來，別給妳頭仔（先生）和妳阿姨看見。這給妳當私家（私房錢），阿爸沒有很多可以給你做嫁妝，只有這些。你頭仔如果欺負妳，要回來告訴我，阿爸會把妳接回來。」

眼淚又像斷了線的珍珠，直落兩頰，一旁的朋友急說：「別哭、別哭，妝要花了！」

不知道這失聯的九年，是什麼讓阿爸改變？還是……阿爸根本沒變，是作女兒的從不曾了解過阿爸真正的心底深處？

婚後一年多，卻接到阿爸病重的消息，正在急診室等床住院。連夜坐飛機趕回南部，阿爸已排到床位，進入病房。負責照顧的住院醫師一聽到我是北院區的員工，高興的說：原來是自己人，那就好辦事了。別擔心，我們會好好照顧你爸的。以後不一定要像這樣南北往返，有事打個電話來給我就好了。

住院醫師離開後，阿爸眼眶含淚的對我說：「還好，你媽有讓你繼續讀書，讀書還是有用的。」

阿爸和肺癌戰鬥了七年，臨走前的那一段時間都為呼吸困難所苦，只好住院給氧。加上癌細胞擴散，阿爸越來越虛弱了。但是每次去看他時，阿爸都還是會露出難得的笑容，和我們說話。

阿姨說：「你爸還夢見妳來看他呢！一直唸說你怎麼沒來。」

「你看，」阿爸拿出胸口袋中的一包東西，「這是你媽給我的，說是金剛明砂，我都有戴在身上喔，我現在也有在唸佛。」

有次去看阿爸時，只有阿爸一個人在病房。護士來通知，要家屬去護理站簽化療同意書。當我離開到護理站時，阿爸對媽媽說：「謝謝妳，把這兩個孩子教得這麼好，現在還願意認我這個老爸，辛苦妳了。」

媽媽紅著眼眶說，這是這輩子阿爸對她說的唯一的感謝，這些年的辛苦終於讓阿爸肯定了。

但也是最後一次。沒多久，阿爸就走了。

當阿姨把阿爸的手尾錢交到我的手上時，我便用了個紅紙袋裝好，外封註明是阿爸的手尾錢，和訃文裝在一起，這是阿爸這一生和我共同交會織就而成的回憶，有阿爸的悔、和我的歉意。

阿爸，希望你的下一期生命，能夠早點看清生命苦迫的實相，進而尋求解脫輪迴無休的方法，讓生命無可避免的痛能永遠止息。

淨土見囉！阿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