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文茜 蘋果日報 2005-11-7
他最後還是拉了兒子一把,雖然他是無心的。
馬英九的父親馬鶴凌走前三年定下遺囑,沒有公祭,不收花籃,只登報告知。 中國人死後講隆重,子孫之孝之錦就看蓋棺那一刻。那是窮極一生的榮耀,人 活著看不開,死了還放不開。
馬英九的父親死前當然知道,以他兒子今日的政治地位與未來潛力,他可以來 一場「國葬」;全世界華人為之動容的葬禮。他沒有這麼做,生前死後他把所 有的心願都給了最心愛的兒子,一生拉拔,至死不渝。
當他長眠那一刻,世人終於明瞭,馬英九的廉潔品格不是完全與生俱來的,那 是一位愛子至深的父親,給了多麼不平凡的家教與身教。
我過去並沒有太多的機會碰到馬鶴凌,幾次場合即使臨席而坐,也只是淺嘗性 的交談。
去年丁守中委員競選時一場募款餐會,守中安排我坐在馬伯伯身旁。
他笑笑地和我打招呼,低聲說:「我常和英九提起,他該像你學習勇氣與見解。」
我聽了只點頭稱謝,當是客套話。
整場貴賓紛紛前來問候馬鶴凌,我心想馬英九的爸爸現在水漲船高,大概某種孤 性使然,反倒因此沒特別和馬鶴凌先生交談。
父比兒子頂天立地
直至他走了,我看著他的遺囑,想著他面對死亡時的從容與節氣,並閱讀他86年 的一生,才驚訝地發現在馬英九俊美的身軀後,存在著一位不凡的父親,深深影 響著他。
人在低處要拒絕誘惑很難,在高處更難。沒嘗過鮮食,無了慾念渴望;到了某種 地位,不想要的,不主動要的,都會送上門來。當了部長,想當院長;當了院長 的,還想做總統;當了總統的,更想要富貴延及三代。
沒完沒了的慾望,無止無盡的追求,這是凡人。
馬鶴凌疼兒子的方法,不是凡人做得到的。
兒子當上法務部長,俊秀的外表與完美的學歷已夠鶴立雞群;「掃黑」,不小心 命都沒了,怎麼划得來?
一般平凡膽怯的父母要遇到這種情況多半教兒子,「好官莫惹黑」,他們今日殺 不了你,明日可以整你;你保住了自己,未必保得住家人。有點是非觀念的父母 ,頂多支持兒子,但口口聲聲不忘叮嚀,「要小心啊!對方可是有槍,不要命的。」
但馬鶴凌卻支持馬英九,「文天祥只活39歲,你已多活五年了。」
馬伯伯教兒子「至誠能勝天下至偽,至拙能勝天下至巧」,不只是書訓,還是關鍵 時刻的信念。
這種父親,在這樣膽怯的時代,太難得了。
從某個角度看,馬伯伯應該比馬英九可愛也頂天立地。
他死前,纏繞他的是「親爹爹」式的「緋」聞。這種不會出現在馬英九身上的事 ,黏著馬伯伯,使他的形象與兒子有著重大落差。
他當然是個大馬迷,一生把願望都給了兒子,世上恐怕沒有幾個人比馬鶴凌更珍 惜馬英九。
但是馬迷們不會講的話,他會直言。他坦白地要馬英九選總統,直率地反對馬英 九出任主席。不管他的政治判斷對或錯,他愛惜馬英九的方法不是一般馬迷式的 「馬全對」。他曾和我提及馬英九應該更有得罪人的勇氣,要兒子爭就不只爭大 位,爭歷史地位。
最動人方式愛兒子
馬鶴凌嚥氣那一刻,或許因他的兒子而奪得了眾人的矚囑目與尊敬。
但是當馬家宣布父親的遺囑時;這位曾經巔沛流離半生的老先生,輕易地建立起 比他的兒子權力地位更高的生命高度。
不發訃聞、不設靈堂、一切簡樸。從選棺木,到靈骨塔,費用不到十萬。
那一代的老人,一一作古了;以致於以上的傳奇只能停留於某個年代的名字之中 ,于右任、鄧小平……;我們以為它已是絕響,沒想到傳奇卻因馬鶴凌又重啟於 當代。
現代之官,父執兒輩不要太過分的特權,就已經是難能可貴了;怎麼可能比尋常 百姓還簡樸,喪禮十萬?
馬鶴凌那一輩的軍人,以國家為己任。他們有的在自己的信念中,潦倒一生;那 是那一代逃難中國人的悲劇。命運太慘了,以致於他們分不清是信念錯了?還是 時代錯了?幾十年的承平,我們逐漸擁有富裕,也頓生了濁世中共有的妥協之慾。
我們都想要太多平凡的東西,以致於某些不平凡逐漸消失。
一位曾經被連根拔起的軍人,無法忘懷他兒時的信念。留給他的晚年,也留給他 的後代。人生如果真是一幅動人的作品,就看他如何帶領自己的後半生和他的後 代。
馬鶴凌瞌眼那一刻,我們看到了一個父親,愛他兒子最好,也最動人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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