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頌：屈原的自我形象】

屈原留下的楚辭作品裡，只有一首寫於流放之前，也就是〈橘頌〉。

很短，只有三十六句，值得在端午節吃完粽子、荔枝以後一讀，幫助消化。

后皇嘉樹 橘徠服兮

（天地之間生出一棵好樹，橘樹一降生就能適應水土啊）

受命不遷 生南國兮

（承受天命，就要生長在南國啊）

深固難徙 更壹志兮

（根深蒂固難以遷徙，甚且心志專一啊）

緑葉素榮 紛其可喜兮

（綠葉白花，繁盛可喜啊）

曾枝剡棘 圓果摶兮

（重疊的樹枝與尖銳的棘刺，卻長出圓滿的果實啊）

青黃雜糅 文章爛兮

（青色黃色果實雜揉，文采鮮豔燦爛啊）

精色內白 類任道兮

（外皮鮮明內皮潔白，象徵可堪重任啊）

紛緼宜修 姱而不醜兮

（枝葉茂密妥善修剪，美貌天下無雙啊）

嗟爾幼志 有以異兮

（哎呀少有大志，與人相異啊）

獨立不遷 豈不可喜兮

（獨自屹立不遷徙，豈不可喜啊）

深固難徙 廓其無求兮

（根深蒂固難以遷徙，格局宏大別無所求啊）

蘇世獨立 橫而不流兮

（離世獨立，橫越而不隨波逐流啊）

閉心自慎 終不失過兮

（封閉慾望謹慎自重，終究不會犯錯啊）

秉德無私 參天地兮

（秉持德行沒有私心，參與天地化育啊）

願歲並謝 與長友兮

（但願隨著年歲消逝，與你永遠為友啊）

淑離不淫 梗其有理兮

（至善至美而不淫麗，梗直又有條理啊）

年歲雖少 可師長兮

（年紀雖小，可當師長啊）

行比伯夷 置以爲像兮

（德行媲美伯夷，可為效法的偶像啊）

最後這個「像」字，證明了兩千多年前的屈原就有心理學自我形象（self-image）的概念了。整首〈橘頌〉好像歌頌橘子，所謂詠物，又好像讚美一位年輕朋友，但其實就是屈原心目中的自己，包括自況、自喻、自詡與自期。我很意外，郭沫若竟然看不出來，以為後半段是歌頌哪一位小王子。

屈原絕對不是小王子，而且正好是相反的典型。事實上在中國的讀書人傳統裡，不可能出現小王子那樣天真、好奇、浪漫，有些傻裡傻氣的少年，而是從小潔身自愛，以天下為己任的小聖人。

你看，屈原從來沒提過孔子，可見他沒受任何儒家的影響，但他開口閉口也是德行、自我要求，可見在春秋時代，道德養成已是讀書人相當重視的人格內涵。

道德的自我要求，乃一種強迫傾向，而從〈橘頌〉這首屈原寫於二十出頭歲的詩作來看，成年以後，已成了他人格特質最重要的一環。

強迫，就會求完美，然後怕髒怕臭怕醜，不跟人來往，遺世獨立，然後孤芳自賞，攬鏡自照越看越滿意，自認美麗天下無雙，到了自戀的程度，當然也會膨脹浮誇，以天下為己任，好像沒有我，世界就會毀滅一樣。

屈原的性格特質，大概就是這樣。我認為他自戀與強迫到相當極端的程度，才會看到橘子竟然也能想到自己。

〈橘頌〉之後的作品，都是屈原不被君王寵信，遭到罷黜，流放民間以後的詩作了，包括〈離騷〉、《九章》等，至於《九歌》則是取材於民間祭祀歌謠，給予文學化，而〈天問〉乃橫空出世的哲思之作，跟其他屈原作品風格迥異。

除了《九歌》與〈天問〉，屈原的詩作就是唉聲嘆氣，自憐自怨，我想這時候如果能讓他照個腦部功能磁振造影，應該預設模式網絡（Default Mode Network，DMN）相當活化吧。DMN是幾個腦區一起作用的腦部網絡，當注意力從外界收回，放空，想到自己，或者做白日夢的時候，就會活化，而只要把注意力放到外界，做點什麼事情，DMN就會關閉。

在憂鬱症病人腦部，可以看DMN失衡的現象，這跟反芻式（ruminative）的思考有關，而屈原的詩作，充滿了大量的反芻式思考。當然作家大概DMN都特別發達，但屈原應該是箇中翹楚。

〈橘頌〉寫得很好，但比起流放後的作品，成就相差甚多，這時的屈原還看不出來將會寫下〈離騷〉那樣的曠世巨作。

所以，我的理論是，屈原流放以後，其實是生病了，他的憂鬱症是一種躁動性憂鬱（agitated depression），情緒悲苦但想法很多，也很愛表達，腦中充滿了反芻式思考，於是宛如自動書寫一樣，把那些想法就只是抄錄在紙上，根本不用耗費腦力。

agitated depression其實是一種躁症，〈天問〉連問了一百多個奇怪的問題，跟屈原原本的書寫風格差異甚大，一個合理的解釋就是這是一種輕躁症下的書寫。

幾年前自殺過世的年輕女作家，她的書寫也有類似現象，也就是大部分篇章充滿陰鬱，卻又滔滔不絕，間或閃現高度想像力的譬喻，平常人寫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