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新加坡《品》雜誌中文版第２８期/馬來西亞《品》雜誌創刊號【潮trend】輯，2015年９月號。)

 

 

 方傑談神話：

 

在黑夜的大海航行：談命運與自由　　　　文：方傑

 

 

膾炙人口的希臘史詩故事《木馬屠城記》(又名伊利亞特)，據說為盲眼詩人荷馬所著。

 

這個關於希臘盟軍以木馬蒙騙特洛伊人的屠城故事其實還有下文，荷馬將它寫在著名的《奧德賽》一書中。《奧德賽》對西方人而言，相當於中國人的《西遊記》那麼重要，可說是歷來最有趣的海上歷險故事之一。

 

《奧德賽》(Odyssey )描述足智多謀的國王奧德修斯 (Odysseus )在獻出了木馬屠城計後，結束了這場十年戰爭，回程途中發生的歷險故事。原本自特洛伊回到故鄉伊薩卡只要兩星期，然而卻因奧德賽得罪了海神波賽冬(Poseidon)，而顛沛流離了另外十年。

 

《奧德賽》會讓西方人所津津樂道，傳頌至今的原因，或許正是這故事精闢刻畫出人類處境，而故事的主角堪稱人類與命運搏鬥的典範。

 

 

 

遭遇獨眼巨人

 

我們不妨透過以下歷險，一窺奧德修斯的迷人特質。

 

在歸鄉途中，奧德修斯在好奇驅策下誤闖獨眼巨人(Cyclops)居住的島嶼，不懷好意的巨人吃掉了他的幾個同伴，為了活命，他裝瘋賣傻，為巨人唱歌、釀酒、最後灌醉巨人，然後將他刺瞎。

 

當巨人請他報上名來時，奧德修斯自稱“沒有人” (nobody)，因此當巨人的同伙聞聲而至時，巨人說是“沒有人”刺瞎他，巨人的伙伴只好一哄而散。

 

奧德修斯的智慧在此展露無遺，因為與巨人實力懸殊，在攸關生死時，他不逞匹夫之勇，選擇當個“沒有人”。

 

在逃離巨人小島，回到船上後，時機一成熟，他就朝巨人大聲宣示自己的名字。

 

說出名字讓他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巨人聽到聲音，朝他們擲了一顆大石，差點擊沉船艦，此舉更召來巨人父親——海神的詛咒。

 

這段歷險的寓意頗值得玩味，奧德修斯原可在刺瞎巨人後悄悄離去，“說出名字”意味著他不甘於沒有個性、面目模糊地賴活著，他想要成為自己，他清楚知道生命的意義在於自我實現，然而在生死關頭時，他不會逞強，因為死了就無法實現自我。

 

 

海神的詛咒

 

人一旦要成為自己則難免要付出代價，得罪海神招來報復，導致奧德修斯在地中海漂流了十年，命運像無法抗拒的潮水將他席捲。

 

心理學家認為神話中的神祇，常常是各種強大而神秘的未知能量的象徵，比如說：宙斯象徵自然、冥王哈德斯象徵生命的無常與死亡、維納斯象徵強烈的愛慾等不可抗拒的命運。 (在本文中出現的諸神，你都可以擅自將祂解釋成命運，你會發現一樣合理。)

 

奧德修斯在獨眼巨人(命運)面前宣示自己的名字，表示他並不向強大的逆境屈服。而海神掌管狂暴的海洋，海潮神秘莫測，時而平靜、時而洶湧。

 

潮起潮落與月亮盈缺很像生命的起伏，生命不可能永遠都在預期的軌道上運行，我們常會像奧德修斯那般，捲入海神的領地，被迫踏上無法預期的旅程，陷入生命的低潮。

 

 

 

不要睡著了

 

離開巨人島後，奧德修斯得到風神襄助。

 

風神給了他一袋風，要他在接近故鄉時打開袋子，好順風歸鄉。然而快到家時，他卻睡著了，隨行的下屬，懷疑袋子裡藏的是珍寶，趁他睡著時，鬆開繩索，結果此舉導致狂風大作，一行人被吹往更遠的地方。

 

奧德修斯不像傳統電影裡零瑕疵的完美英雄，他比較像Indiana Jones 或鋼鐵人裡的Tony Stark，他最可愛之處，就在於他與我們一樣充滿人性的弱點，偶爾也會因意志不堅而睡著，但他終於在歷盡磨難後返鄉，回歸常軌。

 

奧德修斯的故事教會我們，如何去詮釋生命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苦難。

 

這故事乍看是生命的低谷，其實是生命的規律，生命本就有喜有悲，禍福相倚，人又何必病態的執著高潮而逃避低潮呢？

 

在黑夜的大海航行

 

我在30歲時，也開始了一段奧德修斯的旅程。

 

我身邊的人們都遵循同一種公式生活，大學畢業、找一份穩定的工作、買房子轎車，娶妻生子，然後自此安穩地過一輩子。

 

我內心隱隱覺得，這不是我要的人生，我想繼續在藝術、人性與心理學領域深入的探

索，然而我的小康家庭出身，並不允許我義無反顧地追求理想。

 

在毅然地脫離“大家都一樣”的生活方式後，我一度像奧德修斯那樣，被捲入生命的低谷，孤獨地泅泳，那是一條沒有典範的路。

 

生命的低谷，引我開始研究神話學與精神分析心理學，為困境帶來的絕望尋找出路。

 

我在神話中找到了一張教人如何在磨難中自我實現的心靈地圖，這張地圖，早刻畫在

歷來的神話之中，等待我們去發掘。

 

奧德修斯的歷險正是歷來想要實現自我的人，都要遭遇的磨難，平順的人生往往讓人

昏睡，苦難有時會激發我們去沉思生命的意義，追求生命的智慧，讓人對生命有更深

刻的體會。

 

我對自己的命運豁然開朗起來，我漸漸瞭解到，世俗的眼光、現實生活中的經濟壓力與不可預知的命運，都是我生命中的獨眼巨人與海神波賽頓，祂們不斷地將我沖離航道。

 

為了實現自己，我偶爾得向祂們低頭，我必須不時地在軟弱無力時，“努力不讓自己睡著”，並欣然承受“說出自己的名字”所要付出的代價。

 

在面對苦難時，《奧德賽》提醒我，別在自己的人生裡睡著了，否則將隨波逐流。他也教會我如何在妥協與實現自己之間找到平衡，在想要放棄理想時如何不忘初衷。

 

與其自怨自艾，倒不如以奧德修斯為師，啜飲生命的苦汁來豐富自己的生命，成為有故事的人。

 

欣然地接納生命中的苦難

 

再深入地想，你會發現，夜海之旅其實是奧德修斯的宿命，倘若他對探索未知領域完全不感興趣，甘於成為“沒有人”，他大概也不會誤闖巨人的小島，更不會得罪海神，早就悄悄回到故鄉伊薩卡，當然也就不會留下這個精采的故事。

 

希臘神話最讓人激賞之處即在於此，他們從不宣揚人定勝天，他們也不要你向命運俯

首稱臣。

 

古希臘人深刻地意識到生命是一場悲劇，渺小的人類從不是自由的，我們無論有多聰

明，永遠受縛於無法預知的命運，敵不過時間、老化與死亡的威脅。

 

然而他們並不怨天尤人，他們要我們試圖從這場悲劇裡，發展出樂觀積極的生命態

度，這與自欺欺人的樂觀是不同的，他們明知生命必死，卻要奮力一搏。

 

在命運/諸神面前，我們可以學習奧德修斯智取自己的命運，在不得不妥協處轉個

彎，在時機成熟時不忘反抗掙扎，奮力實現自己，勇敢地開拓自己的視野，讓生命因

各種際遇而深刻精采。

 

我們從遭遇苦難的奧德修斯身上窺見人類的縮影，他的歷險故事啟發我們：

 

即便生命註定是一場必輸的戰役，你還是可以讓這場比賽精采，在這場摶鬥中譜一首高亢激昂的命運交響曲。

 

 

附註：

 

荷馬史詩《奧德賽》中的奧德修斯有時亦可譯為尤里西斯 ( 前者為希臘文，後者為拉丁文 )，奧德修斯在歷險中遭遇了各種神祇，除了本文所述，他還遭遇了女神、海妖、也闖入了地獄，這些故事都可作為獨立的心理學議題解讀，限於篇幅，本文只談遭遇獨眼巨人這段歷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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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載於新加坡《品》雜誌中文版：https://www.facebook.com/pinprestige?fref=ts

 

 

本文是獨立文章，也可作《傾聽海妖賽倫之歌》一文的續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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