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歲的兒子在英國讀小學預備班(Reception),班上有個特殊教育需求(Special Educational Needs)的同學叫克萊頓. 在尊重隱私的西方社會裡,除非父母老師告知,我不會打探其他孩子的狀況,加上開學以來沒聽過兒子提過這個孩子,以為他們互動不多,也就沒有多問兒子與他的相處狀況.
一天早上我送兒子上學,等老師開教室門的時候,我們坐在木板拼成的火車上,兒子是駕駛,我是乘客,他開火車載我環遊世界. 忽然之間,剛到校的克萊頓朝我們衝過來,停在兒子面前,像模仿獅吼一樣張大嘴巴對他大叫,兒子不以為意,克萊頓以為他沒聽到,再接再厲的吼了幾聲,大概是希望兒子露出害怕的表情. 平常兒子對聲音比較敏感,不喜歡尖銳或高分貝的聲音,也不喜歡有人挑戰他,一旦覺得自己被威脅,媽媽又在身邊,他通常會用生氣來表達不滿. 眼看克萊頓的吼叫沒有停下來的樣子,我在心裡拚湊著馬上要派上用場的曉以大義說辭,以防兒子對克萊頓出現不友善的舉動. 但是兒子只把連聲大吼當成耳邊風,面不改色的自顧自地玩.
這時克萊頓的媽媽氣喘吁吁的追過來,連忙把他拉到一旁,一面向我們連聲道歉. 我笑著說沒關係,我兒子根本沒注意到. 雖是這樣說,我其實不是很確定,兒子是開火車開的很入迷,真的沒注意到克萊頓對他大吼,還是知道是克萊頓,所以不以為意,情緒一點也沒受影響.
進教室後,我在教室一角陪兒子蓋彈珠台,他設計了多重機關,彈珠可以從最上層經過好幾個溜滑梯,最後掉進其中一個洞裡. 我們玩著,克萊頓跑來想參與,但是他的玩法是把彈珠台的架構一一拆除. 眼看精心建造的彈珠台被毀壞,我看得出來兒子有些不滿,但是無可奈何的沒有發作,和平時有人碰掉他一小塊樂高就崩潰大哭的情況判若兩人. 沒多久老師走過來,用溫柔堅定的語氣對克萊頓說:”你想和尼可拉一起玩嗎? 那你要徵求他的同意才可以拆掉他蓋的東西喔!" 克萊頓聽了丟下手裡的管子,轉身找了別的東西玩.
我驚訝的看著這一幕,好奇的問老師平常怎麼對這群四到五歲的孩子解釋克萊頓的不同. 老師微笑著說:”我告訴他們世界上每一個人都不一樣,每一個小孩也不一樣 – 有的小孩覺得某些事很容易,有些小孩覺得某些事很難,如果你覺得某些事很簡單,那你要試著體諒和幫助那些不這麼覺得的小朋友,對每個人都要be kind and be friendly (善良和友好) – 我們用正面的態度對孩子們解釋,孩子們也會用正面的態度接受和包容那些不一樣的孩子.” 老師的說法比我原來打算說的”克萊頓不知道怎麼玩,你不要生氣.”好上太多了. 我連忙在心中作筆記 – 體諒與幫助,善良和友好 – 這四個簡單的字,讓四歲小孩懂得善待與自己不同的孩子.
我不是專業教育工作者,但是因緣際會在另一所小學當午餐導護媽媽,有機會近距離觀察英國小學的日常. 學校裡特殊需求的學生,依個人情況有不同的照顧方式,生活可以自理的孩子只在一些課程上有特別的輔導,大部分時候和一般學生一起上課; 需要一對一關照的,則有專任的助教負責. 有些孩子的特殊需求比較明顯,比如過動兒,自閉症和發展遲緩; 有些則不容易發覺,例如輕度自閉,社交困難和閱讀障礙等等,需要師長特別而低調的關照,盡量讓他們不覺得自己矮人一截.
在接觸這些孩子以前,我只有在國中社團時去特教班服務的經驗. 那個時候,特教生和其他學生的生活作息完全分開,特教班所在的走廊甚至沒有學生敢靠近,偶爾看到特教生出現在校園裡,所有學生都會指指點點,好奇中帶有不了解而產生的恐懼. 當時的我會去特教班服務,其實是好奇心使然,想知道那條走廊到底有什麼生人勿近的秘密. 幾次社團活動下來,我發現那些看似不同的男孩女孩們,其實一點也不可怕,我和其他同齡的孩子只是沒有機會認識他們,學習與他們溝通相處而已.
剛開始面對這些有特殊需求的孩子,我有些手足無措,畢竟我沒有受過專業訓練,不知該如何用正確的方式與他們溝通. 很快的我發現了可以師法的對象 – 他們的同學. 這些孩子從小和特教生一起上課一起玩,不但不排斥他們,還處處照顧他們,甚至從老師那裡學會理性的語句,在特教同學做出不該做的舉止時,好言相勸. 我從觀察這些孩子的互動,學到怎麼和特教生相處,有時實在拿他們沒辦法,請同學幫忙通常能發揮效果. 最令我驚訝的是,在每班至少有一兩個特教生的學校裡,特教生從來不是被霸凌的對象,就連學校裡經常打架闖禍的問題學生,面對特教生也都十分友善,自然流露出頑劣行為下的赤子之心.
在英國,中到重度特殊教育需求的孩子就讀特殊學校,中度以下的孩子可以視情況進入一般學校就讀,而在這些學校裡,沒有所謂的”特教班”把他們與其他孩子分開,這是讓特教生能在相同的環境裡,培養與人相處的能力,也讓非特教生們學習善待與自己不同的孩子. 我曾經在某論壇裡看到一位媽媽說孩子在學校被有特殊需求的孩子咬傷,問其他媽媽該怎麼處理. 其下的討論眾說紛紜,有人說要向老師反映,要求注意該孩子的攻擊行為,也有人說要教自己的孩子離”這樣的孩子”遠一點以免受傷,因為”教育特教生不是我孩子的責任”.
教育特教生的確不是其他孩子的責任,但是我不覺得教導自己孩子遠離他們是正確的方式. 當然父母必須教孩子自我保護,就像在任何情況,面對任何人一樣,要有基本的身體界線觀念,這與對方是否有特教需求沒有絕對的關係. 在學校裡,每次看見特教生因某些原因情緒失控或行為脫序,同班同學耐心安撫,甚至在出現攻擊舉動時從身後抱住他們,讓他們不至出手傷人(當然師長會立即介入,不會讓任何孩子受到傷害),我都對這些真誠對待特教同學的孩子們感到敬佩. 他們在與特教生近距離相處的過程中,學到寬容體貼和善待異己,很多成年人甚至望塵莫及
身為母親,我能夠體會特殊需求孩子的父母有多辛苦. 我或許沒有辦法幫他們分擔什麼,但是我可以教導我的孩子善待這樣的同學,讓這個世界多一點愛與關懷. 如果我的兒子從與克萊頓的互動中學會了什麼,我要感謝後者給他機會,而老師給他智慧,讓他能成為更好的人.
那天回家後,我問兒子對早上克萊頓的事有什麼想法. 他聳聳肩說:”克萊頓就是那樣啊! 我也沒辦法!” 說著就跑去玩了,一副什麼事都沒發生的樣子.
孩子的世界其實很單純,是媽媽的內心小劇場認真了.
**本文首刊於英語島雜誌四月號. 連結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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