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娘常津津樂傳，她偷聽到的天后宮的廟祝在訓詁他自家的仔，引述道：「不要肖想媽祖會照顧憨人，是能幹的憨人在照顧憨人，」娘每必加補一槍，耳提面命：「生活本已不易，如果你兼憨面，那就難上加難。」後段話是娘從何處偷聽來的，你下次返臺時得詢問清楚。此外，天主教堂的告解室，你廿多年前在費城，因好奇而試蹲過幾次，偷聽到隔室的神父在開示一位婦人，他講：「罪行，豈不就是生活的代稱？」

電車上唧唧呢呢，是端坐你旁邊的上班族女郎，聽的出來與她空中交談的是位女同事，才剛在電車站分道，分乘不同向的列車，以手機持續接力懇談，哈啦百貨打折、描述沙拉葉卡掐齒縫、相約明晨都戴起絨帽，語氣還不時的降調為蚊聲蠅音，你則是全程低頭演算統計數據，表現出充耳不聞的專注。

為什麼收音機歷久不衰？調幅關不了台，調頻超載爆擠，podcast火紅之餘，外溢擴成You Tube直播，不僅僅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情、帶有天然的趣味，更因為滿足了每個人好潛水、愛偷聽的天性。

他人的健康教育，是怎麼學到的，你不很確定，但你自己的，十足是從偷聽中拼湊出來的。豐乳器迸出的噗呲噗呲噗呲聲響，是大姊和二姊情竇初開時神秘的操作，方值你小學時期的隔牆有耳。高一期間你猶靦腆，但耳聒子拉的可長，偷聽教室後方的桃花熱議，幾位稍老練的留級生率先交起女朋友，特愛分享女生的「兇」衣秘辛，黛安芬、華歌爾，軟蝟甲若沒密碼，芝麻不開門云云。你入伍前夕的家庭聚餐，飯間姊妹們居然討論起身體力行的家庭計劃種種，在座男生只你一人，公然旁聽之，著實難為情，所以起立往WC避嫌，雖然很想再兼聽下去。

不經意的聽到，是生活的一部份，而數步之遙的偷聽，多少成了全民運動，民族性更自不消説，譬如，本地報刊包打聽，日本社會愛偷聽，你好歹隨俗拆招，進一步將計就計，留白供旁人偷聽，孫子兵法的反間。

得風水寶地，方政通人和。你晚近十年的寫字檯位置，挑中偷聽的聖地，故意遷到緊挨「辦公室的茶水間 」，此乃謠言軼聞的集散中心，同仁情緒的寒暑表，搬弄是非的道地擂臺，神準報出昇官人選的明牌，誰牙痛誰失戀誰出事誰度假等，你都細作計較，茶水間的側聽，補足了視所以、觀所由、察所安。又譬如，秘書們愛群聚於此嘰嘰喳喳，你朝其叫陣：「更大聲的談論薪事吧，方便我偷聽個仔細，小心我把妳們的薪水轉發債券、換成水餃股票。」但話說回來，倒像是坐監十年，不想偷聽而不可得，愈聽愈想假釋，或者乾脆越獄。

偷聽的行為，本質上趨近研究，幾乎等同田野調查，像是把主動的好奇，提純為正經的份量，是以不偷聽則已，一偷聽就牽扯一長串的活兒，包括篩檢、解讀、行動、決定，以期意外的收獲或額外的效果，毋寧是洋人標榜的active listening。相對的，當你參加堂而皇之的審議委員會，面對滔滔不絕的因説詭辯，你的表情凝重嚴謹，連眼皮也甚少刷動，三個小時快過去了，你一個字沒聽進去。

若謂戲劇反映人生，偷聽在實際生活和戲劇裏頭，都有重大的功能。從希臘神話、哈姆雷特、三國水滸聊齋、從前老三臺的裹腳布似的連續劇、以至晚近的集宮廷鬥爭大成的陸劇韓劇，當荒謬拖棚到再演不下去的當頭，導播即趕緊嵌入「偷聽情節」，頓使好人壞人豕羊變色，水窮雲起柳暗花明。

循著人間經驗作推判，語言之被發明了出來，大半是為了要抱怨，小半是專給讓偷聽，人終究是政治動物！人們雖愛對話，可是十句九空，使得偷聽起來，扒梳一點不難，何況偷聽來的內容多半是廢話，也有不少的虛言藉由手舞足蹈來灌水，靠演弄笑譚充當迷彩。無論是從失溫的夫妻、從過了賞味期的密友、從絲毫無感的同事，或從不耐煩的兒女與一頭熱的爸媽等，想要偷聽到精釆的內涵，無異於狗嘴的勉強不出象牙，另一個要素是，衆人往往答腔草率、鬼扯瞎掰，個個像是急著縮回自己的巢穴，使得偷聽失了真，拍案不驚奇。

你上週末在千葉的街角快餐店內，無處可逃避、聽取了三個高校生的點餐會話，豎軍艦髪型的男生向同夥收集現金，其中有一名小個子女生，比甫出道的王祖賢䄂珍了三號，她咄咄提醒：「拿鐵，莫有懸念。」另一男生像徘徊在微胖界，鼓噪道：「NG - 午餐是比薩餅的時間。」三人共掏出兩仟多日圓，足夠一杯拿鐡和半片中號的披薩，他們卻掙扎嘀咕，苦於湊不攏平均的分攤。微胖生愁道：「BANG - 誰有計算機的app?」三人不甘願地滑找手機版的免費app，半分鐘後全部放棄，臉現無聊無助的表情emoji。

軍艦頭説：「光買拿鐵啦，每人二佰伍，誰不這樣做？」

小王祖賢一邊道：「弱鷄真沒出息，羸家另有好辦法，」一邊掃瞄全場，妙眸停你桌前，朝你發問：「歐吉桑，2134除以3，是多少？」她一眼看破你偷聽，竟要求服務以報答，你掏了兩日圓交她，才説：「712。」自勉仍須勤練 - 入定空渺的貌樣。

以平常心對待偷聽，可校正自己沒發瘋，少有比偷聽更直捷的法子，利於區分腦內外的世界。偷聽也極其必要，有一大幫子的文豪，會奮勇挺身作證，司馬遷、莎翁、馬克吐溫、杜斯托維也斯基、曹雪芹、王爾德、吳爾芙等族繁，無不耳力尖銳，精熟偷聽高招，兜捕心理行為，分辨世間人情，成就偉大的文學經典作品，巧思慧略竟多取材自偷聽。

夜貓子如你，守本份地偷聽靜夜，古怪的夢話固然收聽了不少，「小K，我把你煎死…」語出年幼的咱三姊，瑜亮情結可見一班。「呯、呯、呯，不要不要不要。」經常性的夢囈反覆，吐自昔日一位室友（綽號叫金手指，出身沙烏地阿拉伯），他醒後還原夢魘的畫面，起因在青少年時期，全校學生被強制帶到現場目睹行刑。稀奇的不情之請的偷聽，是你與一位日籍小家碧玉的初會，她每逢解手，前前後後壓馬桶冲水達七、八次以混聲消音，彌彰欲蓋的瀑布涓滴，使你掩耳無效，落得失笑敬聆。

會議室設置了消音牆和厚重門，就為防避風聲走露，不過大有為的政府道高一尺，撒天網偷聽，佈天眼偷窺，百姓焉瘦哉。所以，你看準可大發利市的科技，必屬甲蟲大小的無人機，專司偷聽的用途，鑽進去銅牆鐵壁，埋伏女生的包包，趴泊急行中的汽機車，遂行順風耳般的竊聽。

若不以嬌驕廢人，前任的糟糠 - 曉子 - 擁有業餘政客的話術，不無大觀焉，你曾間隔著料理台和廚邊吧座和餐室和玄關和大狗，偷聽到她説項其姊妺淘，曉子講古似的開説：「咱們女人，就像日本人。」環顧六七位的妯娌。

三姑像被噎著嗆到，拼活捨命的道：「欸喂，咱們是女人，亦是日本人。」

「對，世人都道咱們很好，也很重要，」曉子將心比心關説，緊盯同屬精明的六婆，「但咱們總是屈居第二位啊。」

六婆像被點名擠兌，不負所望地應卯道：「這… …是很惱人，很悲慘的事實…」

曉子走近你，滿面懸疑的朝她們說：「同意我説法的人，腦袋瓜不很清楚，」姑婆皆猜是K之既笨又渾，全體一致的點頭。

曉子反身，得意的白了你一大眼，如同宣判的説：「不同意我説法的人，卻緊緊掌握實權。」登時，眾女心理又遭她糾結導向，同仇敵愾瞪瞧你這外國人，忙不迭忘了她們正被曉子消遣。

你大耳機高戴，手上勤快刷鍋，喬裝沒在偷聽，心下猛喝倒釆。

偷聽是生活方式的一款，算不得怪癖，登不上專長。偷聽卻不容小覷，雖然不是萬靈丹，不是降龍十八掌，不是警總抓耙子，但攸關敵我、風險、好惡。偷聽於你，最大的好處，莫過於「經由了解，抵達原諒」的心理經濟學，（平價的）偷聽而原諒而消弭憤怒、而拆解仇恨、而維繫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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