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行之 Tim Lai 夜風樓主 無念 藍色筆跡 張爺 絕塵詩雨 ●╮ 栽心(張申建) 秋離
難得會得獎的作品。但更難得的是,這也是我媽少數讚賞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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麵 不知道這是第幾次的嘗試了。我用力的搓揉手中的麵糰,渴望做出記憶裡的味道,希望這次能成功。我無意識的進行手中的動作,突然記憶被拉到很遠。……滿屋子的誦經聲,前方母親語帶哽咽,讀著文情並茂的手寫祭文,阿姨們的啜泣聲,一旁表妹們搓弄衛生紙的聲音,白衣白褲的我跪者,面無表情的望著正前方,外公斗大的遺照。微笑的外公好像很快樂,是了,那是他在小阿姨婚禮上的照片。媽跟外婆說,要放張快樂一點的照片,這樣就可以淹滅死亡了嗎?這也許只是種逃避,一個虛偽的表象。滿屋子的白色香水百合,這也是媽堅持的,殯儀館內瀰漫著特有的花香,卻似乎不能淡化死亡氣息,只是更加明顯的宣告死亡的降臨。揉完了麵糰,用桿麵棍把麵糰均勻桿平,施力要平均,不然做出的麵條會厚薄不一,不但不易煮,而且容易過熟或生澀,口感也差。……母親長長的祭文不知何時才會結束,光是第一段,就已經達到催淚的效果。環顧週遭的親人,無一不頻頻拭淚。靈堂四周懸掛的灰白布幡輕微的飄著,好像化作了一股灰煙,夾雜著百合的香,燻的我透不過氣來。印象中外公是很疼我的,從小每次看到我,就會牽著我的小手去買糖果,可是我跟他卻還是不親,不是因為他是母親的繼父,也許是一年到頭只蜻蜓點水的陪媽回娘家而不夠熟稔吧。但記憶中牽過的哪隻粗糙溫柔寬厚的大手,卻比什麼都還鮮明。感覺起來,我似乎沒有關心過外公,只有他給我零用錢,或是煮我愛吃的菜時,我才會稍稍表達謝意。雖然我知道那一口口的美食,每一塊錢的零用錢,都是他不擅表達的疼愛與關心。我將第一次的麵皮重新捲成麵糰,如此這般翻覆數次,最後產生的麵條才會充滿韌性與嚼勁。……母親持續念著祭文,又不知道還要唸多久,一旁兩個年幼的表妹,早像蚯蚓般蠕動著。四月初的春天,該是溫暖愉悅的。屋外的確灑著南台灣熟悉的陽光,只可惜陽光灑不進我心裡的角落。外公所有拿手菜的經典,就是麵條了,那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家常麵條,不像市面上的陽春麵,外公的手桿麵,就是多了一種歲月的韌性。那看似平凡無奇的麵條,入口後留在齒間的是耐人尋味無法囫圇吞棗的韌性。除了口感外,麵條本身樸實無華,只散發出淡淡的麵粉香。有時候我覺得,那麵條,其實就是外公的化身。只可惜當時我太小,時在無法領會那內斂的美德,也無法體會那反覆堆砌的關愛與溫柔。桿麵皮的作業終於完成了,將整張麵皮仔細的灑上麵粉,這次要輕柔的一層一層的來回摺疊,我小心翼翼的重複著這個動作,若太用力讓麵皮黏在一起,就做不成麵條了。……爐上插著幾支筆挺的檀木香,聽說是用最好的檀木製成,我也不懂,香的等級,對去世的外公而言又有何差別?一旁的母親還在嘮嘮叨叨的說著,外公是怎麼把她們這些拖油瓶視如己出,是怎麼把所有的愛與關心給了她們六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孩子們,外公來媽家時,只帶了退役時領的一箱新台幣,那年小舅舅只有5歲,而媽才剛嫁為人婦。每次我們回去外公家都在過年時節,在我還賴著不起床的冬日早晨,花甲之齡的外公,早已默默的騎著單車出去買菜,等我起床時,餐桌上早已擺滿我愛吃的早餐。午餐晚餐亦是:手桿麵條的大滷麵、陽春麵、水餃、包子、蔥油餅、、所有道地的北方麵食,都是桌上最搶手的菜餚,動作慢一些,就會被阿姨舅舅及孫輩一掃而空,而外公卻還是一直站在爐邊,帶著笑容繼續熟稔俐落的翻動鍋鏟…。他總是最後一個上桌,就著殘羹解決他的一餐。視為理所當然的我,從來不覺得該道謝或者稱讚外公的手藝。即使我知道,過年那幾天他老人家的一舉一動,表現著他對全家人深藏的細膩與貼心。接著該切麵條了。我低頭仔細小心的切,若切的粗細不一,不單看起來會很醜,吃的時候也會發現在口感上會有差異。……母親哽咽的唸不下去,一旁的人想幫她,卻被她推開,嘶啞著聲音不唸完誓不甘休。慘白的衛生紙花,代替春天在我身旁開滿了一地,形成一幅奇特的景緻。內向的外公與活潑好動的外婆其實是個性不合的,每次回老家,外婆不是三缺一、唱福州戲,就是出門旅遊,媽老說聰明的外婆是為了孩子才選擇嫁給外公。有一次外公與外婆吵架,離家出走來到我家,心疼我與母親兩人平時的隨意用餐,每天煮不同的菜餚來餵我們母女二人,一個禮拜菜色幾乎沒有重複,他知道母親忙碌的工作,於是不時燉雞煲湯什麼的,雖然外公沒有明說,但我知道他是在為失去男主人的家打抱不平。我想外婆是比媽聰明了後半輩子。最後一步,我將切好的麵條打散,撒上麵粉,暫放一邊,等水煮滾,就可以下麵條了。……母親終於念完了祭文,伏在地上嚎啕大哭,畢竟給她完整父愛的人是這個外公,現在她頓失所依,怎能不傷悲。我淡淡的望向來賓席的父親,一股淚液衝上眼框,像暴雨像潮水將我淹沒。外公臨終前,已經分不清誰是誰,可是我知道他最掛念的,還是我這半大不小的大孫女。當我走到他的病床前,告訴外公我是誰時,他渾沌飄散的神智,似乎回到他身上,無神的雙眼搜索著什麼。我告訴他,我會好好照顧自己,好好照顧母親與外婆。也許是我的錯覺,不善表達的外公好像笑了。終於,麵下了鍋。不需什麼大魚大肉的調味。幾根青菜,幾條肉絲,一抹鹽,一顆蛋花,再加上一滴淚與一段思念。……我,找回了外公的味道。
「不善表達的外公好像笑了」,不是嗎?你的外公留下最後的面容是「笑了」,所以選的遺照是「開心的笑」是很貼切的。
有時散文比詩更美,因為可以寫進心裡寫出最真實的話。散文娓娓道來較可能和自己真實對話。這是一篇很好的「祭文」。
詩,比較抽象,不小心會比較哲學,也可歪到虛假的妄相,容易欺騙自己。
詩難寫,寫得好就是桂冠上的珍珠。我不大敢寫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