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夫特的宮殿，原本到處玩鬧的王孫與貴族寄放的孩子，現在都由自己的母親抱著，他們轉動著水靈靈的眼睛，只是乖乖看著母親，不吵不鬧。

   『母親，怎麼了…』

    他的母親並沒有答話，只是緊緊抱住自己的孩子。

   『陛下…中了毒，雖然不是劇毒，但對現在的陛下…』

   『御醫！難道你救不了他嗎？』

    御醫低下頭，微微搖了搖。對於這個震撼的事實，歌登無力得跪了下去，身旁的佛勞爾趕快接住他。讓他靠著自己的手臂，歌登卻睜著空洞的雙眼，沒有焦點得顫動著。

    莊嚴盛壯的王宮，輕輕披上一層灰濛濛得袈裟。晴朗的白日，漸漸蒙上一片片暗暗的雲。

    索夫特的王，躺在沒怎麼多加裝飾的臥踏上，撇著頭，睜著雙眼，只是盯著陰暗的門口。嘴裡還帶著一點茶味，這讓他想起第二行宮的清清似水與第四行宮的野火燎原。他想用一輩子記住這些味道，記住索夫特的榮光，記住圍繞在自己身邊的小小軍官。

    他越想留住它們，無奈酸苦的味道就越加劇烈。他望著門口的雙眼，企盼的影子還沒到來。

   『第二師旅的普雷因隊長與第四師旅的貝斯提特隊長，駕到│』

   『…』

    門外逐漸傳來一大一小的腳步聲，旋即在門口停了下來。

   『我是費歐德。』

   『寇爾特。』

   『…都進來吧…』

    王應允之後，腳步聲又響起。不久之後，兩人來到臥榻邊，他們悄悄得跪下，跪在老者身側。映入王眼簾的，是兩張年輕的面孔。

    寇爾特平常總是上揚得嘴角，閉成了一直線。仍是那麼堅挺凌人，只不過在肅穆中，有了那麼一點柔和。   

    費歐德的臉色更加慘白，雙唇緊抿著，王突然覺得有些不捨，他竟然讓一個正在生病的孩子為自己心寒。他溫柔的握起小費的手，冰冷嶙峋的手指，正從自己這兒，竊取絲絲的溫暖。

   『你又瘦了呢…』

   『嗯…』

    王愛憐得撫弄著小費的手，他掛上一慣的慈祥笑顏，看著眼前的人憂傷的神情，一絲奇怪的想法迅速鑽入老者的腦殼。他知道，小費是沒有感情的，他不會為任何事情動心，他的表情，從十一年前就沒再變過。現在，王正欺騙自己，騙自己，小費正為自己流下了淚。

   『抱歉…我有事…想跟小費單獨談談…可否請你們…先下去呢…』

   『是！』周遭的醫生群與僮僕們，行了個半跪禮後，就三三兩兩的退下去了。

    寇爾特則拍拍費歐德的肩，示意他會在外面等。向王行了禮之後，也走出了房間。

    在全國最莊嚴崇高的臥室中，只剩下索夫特的王與神。

   『小費啊…你今年…多大了…』王看著費歐德的眼角，依然的平靜如水。

   『十八。』費歐德回答。

   『時間過得真快…想當年…你從不像其他孩子那樣…緊緊抓著我的手…我還以為，你的手斷了…』

   『…』

   『之後…在大壕溝邊撿到阿寇，看著你們打打鬧鬧…我覺得…自己也年輕了好幾歲呢…』

   『…您現在…還很年輕…』

   『別安慰我了…』王對著費歐德微微一笑，但眼中卻縈繞著一縷感傷。

   『小費啊…』

   『是…』

   『我把席卡也牽扯進來了…你會…恨我嗎？』

    王說到這裡，連那淡淡的笑意也消失了，他的嘴只在陳述，已表達不出任何情緒。

   『有一點…』

   『果然啊…』

    王輕輕拂上費歐德的後頸，讓他清涼的側臉靠上自己的右胸。見著費歐德並沒有反抗，也就這樣溫柔的摟著那年輕的神。

   『你平常都不讓人碰的，果然是我快死了…才特別優待是吧。』

   『請別這麼說…您一定會長命百歲的…』

   『哈哈哈…』老者開懷的笑了。

   『我早就是上一代的產物了，接下來…是你們年輕人的事了。』

   『…』

   『索夫特得靠你們了…該是你們學著獨立的時候了。』

   『…還不到時候…』

   『別再說了…小費…』王打斷他，不讓他再講下去了。

   『生存與死亡…如果是現在的你…你會選哪個…』

   『…』

    費歐德緩緩從老者身上抬起頭來，萬年不變的表情，比起那衰老的容顏，彷彿已經歷更多風霜歲月。

   『…我…終究是不屬於這裡…只要一有機會，我會選擇我該去的地方…』他空幽的雙眼，打從進來開始，就沒有轉向其他地方，總看著自己。

   『但現在…為了索夫特…我會…試著生存。』

   『不了…光靠你…一個國家是不可能富足的…唯有團結一致…而若真已萬劫不復…那就放手了吧…』

   『王…』

   『我不想看到人民被摧殘…你們也是…』

   『…遵命…』

    王摸摸費歐德的頭，享受那絲緞般的觸感滑過指尖。十一年前，被戰火燒得毛躁的頭髮，已經變得柔軟細緻。用手背順著往下，滑過他的臉側，當年的傷也都結痂脫落，露出潤白的肌膚。剛碰面時那個孱弱的小傢伙，也蛻變成英挺的青年了。

    看著自己皺巴巴的手背，多年來也沒有什麼變化，看來自己真得是老了。用了畢生的精力，茁壯一群孩子、一個國家，如今，孩子大了，國也強盛了。唯獨自己逐漸削弱了下去，自己也該將重責大任傳給下一代，無事一身輕，回到天上享享清福。看到這麼多年輕人還飽受人世無常荼毒著，他就算心懷不忍，也無法再有什麼動作了。

    他快死了，自己的未來得自己去構築，他將一切交付給他們，至於結果如何，都是這個國家的命運。無論是好是壞，他都會真心贊同他們所做的，他們都是自己的孩子，都是自己生命的延續。

   『小費…』

   『是…』

   『你可以彈一曲…給我聽嗎…』

   『哦？』

    順著王的目光，費歐德看到牆角的一架豎琴。

   『我…並不會…』

   『沒關係…就照著感覺彈吧…』

   『…好的…』

    費歐德搬來一把椅子，在豎琴邊坐了下來。他微張著眼，星夜般的瞳眸盪漾著細到幾乎看不到的漣漪。漆黑如墨的碎髮，懸在眼前，外頭照進來的幾絲陽光，順著他的輪廓滾上柔和的金邊，也同時照亮那架金色的古豎琴，豎琴反射出的陽光，在周圍的牆上映出一粒粒光點。原是染滿血腥的殺戮之神，竟幻化成了一位聖潔的大天使。

    費歐德吸了口氣，將手指撫上琴弦，優雅的，撥下第一個音。

    不知怎的，明明從未彈過豎琴，指頭卻好像都能自動找到它們該在的位置，滑過琴弦，優美的樂曲從古琴中緩緩流了出來。王閉起眼睛，聆聽著這渾然天成，不多加綴飾的琴音。外面靠著牆的寇爾特，雙眼望向屋梁外的天空，感受著自己朋友，赤裸的意念，就像聲音的主人，淡淡的、冷冷的，卻讓人忍不住去嚮往。幾乎在同一時間，音樂所及之處，所有人都放下手邊的工作，不由自主的，靈魂都被引領而去。

   『你叫什麼名字啊？』

   『…費歐德。』

   『那是你弟弟嗎？很可愛的孩子。』

   『你…你想做什麼？』

   『沒什麼…只是想說，你們要不要跟我回去，當我的孩子呢？』

   『哦？』

    撫過琴弦的手仍不斷撥弄著，他閉起眼，從體內不斷湧現的旋律，每個音符都蘊藏了一種自己解釋不出的悸動。沒想過聆聽自己的心聲，或許一直認為那是不存在的。但指尖傳來的輕顫，莫名得讓自己的身體漸漸有了溫度，胸腔中的空洞，好像有什麼充斥其中，雖不是“心”，卻也是團活躍的小東西。

   『是你心的磷火吧…』

    王閉著眼，嘴角慈愛的弧度默默掛著。費歐德並沒有抬起頭，但視線則靜靜的落到王的身上。

    琴音持續迴響著。

   『即使已經死了，仍然想繼續發光嗎…』王說。

   『…你的“情緒”是死了…但你的“熱情”還在轟轟烈烈的燃燒呢…』

   『…』

   『試著去愛。』王此時的表情變得越來越扭曲，果然自己還是捨不得離開這孩子。

   『…試著去…即使將死，也不要有任何遺憾，大方接受那一刻的到來吧…』<span style="LINE-HEIGHT: 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