銘記流言板（380）震災有感﹐讀「浮生六記」亦有感

天災所臨﹐人禍肇之﹐影響當地居民甚鉅﹐人命財物驟失﹐真乃飛來橫禍﹐人生道路從此難平矣﹗思之不勝感傷之至﹗

最近台南地震之災﹐高樓倒塌﹐有整戶為泥石所埋﹐家毀人亡﹗年關寒夜﹐這般人禍天災﹐讓人無限生恨﹐更感人生無常。

世事動盪中﹐人平生一己憧憬經營之個人事業﹑志趣﹑夢想往往瞬間失去所有依憑﹑崩解寂滅﹐完全失去一切意義。

像上個世紀抗日戰爭裡﹐一次轟炸﹐貧窮者死亡﹐富貴者亦亡﹔愚者死亡﹐天才亦亡﹔醜陋者死亡﹐美者亦亡﹔惡者死亡﹐德高者亦亡﹔庸碌者死亡﹐志大有抱負夢想者亦亡。

我們人於是尋求超越。

有人超越自身一己的追求﹐放棄個人事業﹑志趣﹑夢想的經營﹐而去投身於整個國家或民族的政治改革﹑社會改革運動中。但歷史中﹐多少「偉人﹑英雄﹑豪傑」所帶領掀起的政治﹑社會運動﹐卻製造了悲慘的浩劫。

中國文化傳統也孕育另一類型的超越﹐就是樂天知命。無論窮通﹑甘苦﹑死生﹐皆不改其志﹑不變其樂。項脊軒主如是﹐蘇東坡更如是。

悼亡詩詞中﹐特別喜歡蘇軾的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對無言﹐惟有淚千行﹗料想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崗。」

記得是上初中時第一次讀到這詞﹐森然之悲外卻有「驚艷」之感﹐以為天下情種盡在此矣﹗還有什麼情深﹐比這更深的？還有什麼對死生茫茫然不知所以的傷悲體會﹐能比這更茫茫然﹑更傷悲的？

但是﹐惟其有至情﹐蘇東坡卻是洞徹生命的第一等人物。他被貶到1000年前地屬蠻荒的嶺南惠州﹐卻樂天知命﹐活得無憂無慮﹐完全不理會自身政治處境的險惡。據說所寫一首詩中有「為報詩人春睡足﹐道人輕打五更鐘」之句﹐政敵當朝宰相章敦看到詩就說﹐「原來蘇東坡過得這麼舒服」﹐就把蘇東坡謫遷到更遠的海南島去了。蘇軾到了海南﹐雖無歸期﹐不改其樂﹐與土人相伍﹐融洽有政聲。

「浮生六記」一書已閱數回﹐近又讀之。

作者三白﹐熟讀詩書﹐且多才藝﹐既不徵逐功名﹐亦乏謀於財利。芸娘知書達理﹐慧心巧思﹐更具男子俠義之風。只因夫妻二人思想開明﹐不羈於俗規而不合時宜﹑不容於親﹐以致坎坷窮蹇。然三白與芸娘樂天知命﹐終生貧困﹐不失赤心﹐而夫妻相待﹐情濃﹑趣深﹑境遠﹑意高﹐於生之苦處﹐卻活出快樂﹐貧乏之遇﹐猶自營造佳美事物而閒適自得﹐真天地間第一精美魂靈。

三白與芸娘更有甚於東坡者。東坡歷史名家﹐而三白與芸娘之事﹐正史方志皆無記載﹐若非後人偶於郡城冷攤得其書﹐輒其人並事蹟皆淹沒無存。紅樓人物﹐人我所喜者﹐固必有所本﹐終屬書中角色。三白與芸娘卻是世上真人真事﹐雖無名小卒之輩﹐生平與治國平天下無緣﹐與救生民於水火亦不相干﹐但吾人情願世上多一對三白與芸娘﹐少個豪傑與浩劫。

每讀「浮生六記」﹐我便衷心馨香禱謝世間乃曾有至情至性如三白與芸娘者﹐往往若與神交﹐怡我情養我性﹐有聖人所不迨者也﹗此便我所謂三白與芸娘更有甚於東坡者。

「浮生六記」自前清光緒三年初刊以來﹐向僅有四記﹐佚失其二﹐1935年有王氏得全書於肆中﹐六記皆存。後有真偽之辯。前托友人於台灣覓得此六記皆存之版本﹐寄達之日﹐喜不可自勝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