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曉雯是她最要好的朋友，所以──她不問不行。

　　深深呼吸、鼓起勇氣，琦莉緩緩從背後靠了過去。她輕輕點了點曉雯的肩膀，語重心長的說道：

　　「──曉雯，絕食減肥是不對的喔！」

　　「……啊？」

　　看著曉雯一臉茫然，琦莉並沒有因此放棄，畢竟現在絕大多數的人，都對減肥抱以古怪的價值觀。她立刻走到桌前，以堅定的態度朗聲說道：

　　「我知道妳很羨慕我穠纖合度的身材，但再怎麼樣也不能絕食減肥吧？妳真該照鏡子看看自己，現在的樣子可糟透了妳！」

　　「……妳知道嗎？這還是我第一次知道，竟然有人敢用穠纖合度來形容自己而不臉紅的。」

　　「呃……這、這是事實嘛！」琦莉瞬間羞紅了臉，但她並不會因此退卻。

　　「總、總之，無論如何，每一餐都要好好去吃才對！再這樣下去，我看妳簡直跟骷髏有得拼哩！」

　　「會嗎？」

　　「不信的話妳自己看看！」遞出小鏡子，曉雯這才知道琦莉為何會替自己擔憂。

　　──在鏡中的，真是自己嗎？

　　原本曉雯就不算是陽光開朗的類型，但如今的她彷彿更彿上了一層陰霾。兩頰削瘦、顴骨凸出，圓睜的雙眼更滿布血絲。她慘白的雙唇顫抖著，良久說不出半句話，因為那張臉活像是精神病院中的重症病患。

　　為何會如此？曉雯自己當然知道原因。

　　在幾天前看到了那異樣的黑影之後，曉雯便沒有一天是安心的。只要獨自走在路上，她馬上有被監視的感覺，且不只一對視線而已。她的一舉一動都受到注目，數百雙眼睛全都看得一清二楚，只因那些注目感如同照射燈一般，直打在曉雯的身上，久久不能退去。

　　而且，每當她要轉過頭揪出元兇時，就只會見到紛紛消失的數道黑影而已。那些影子的輪廓與人無異，大小就像一位高瘦的成年人。仔細一瞧，似乎還能看見一頭凌亂的長髮隨風飄逸。

　　然而，曉雯每一次都找不到人。黑影藏身之處完全不能躲人，她當然更找不到任何人棲身於此。就算將整條巷子翻遍了，答案也是空手而回……不，隨著一次次的落空，曉雯的恐懼便一次次壯大。

　　現在，她所感受到的注視感愈發繁多、凝重，回首所見的黑影也是更為清晰且數量龐大。

　　只不過，曉雯依舊找不出半個人。

　　──幻覺。她在心中對自己如是說道。

　　理所當然，曉雯曾想與他人討論這個問題、尋找能夠幫助自己的答案，像是老師、同學、甚至自己最好的朋友，琦莉。但在另一方面，她卻又害怕自己所說的話不被人重視。

　　曉雯不想像父親一樣，被人以瘋子對待，更被因此關進精神病院。她很清楚，那些所謂的心理治療一點屁用也沒有。

　　因為在她的身邊，老早就有一個最好的例子──曉雯的父親。

　　「……大概是最近睡不好的關係吧？」她輕描淡寫的說著，即使心中為此感到害怕與茫然，曉雯仍不想表現於臉上。

　　「睡不好會搞成這樣？我的天，妳是天天夢到自己太肥不成？」

　　「不，我只是天天夢到自己的體重變得跟妳一樣……」

　　「原來如此……喂、喂！妳說什麼啊妳？我的體重可是很標準的耶！」

　　常見的打鬧再起，不過這回曉雯卻怎麼也無法參與。雖然對於琦莉不再過問而感到放心，卻又因此擔憂自己的煩惱只能深埋心底，永遠受其荼毒，最後直致瘋狂……一想到此，曉雯不免渾身顫抖了起來。

　　如此矛盾的狀態使得她無心上課，就這麼一個人自我煩惱到放學為止。

　　──而且曉雯萬萬沒有想到，琦莉的熱心將會更令她手足無措。

◆　　　　　　　　　　　　◆

　　「走，我們一起去吃飯！」

　　望著琦莉熱切的神情，曉雯一臉茫然。因為這還是她第一次邀請自己吃晚餐，不過……

　　「……我記得妳媽都會在家準備晚餐，不是嗎？」

　　「唉哟，那又不代表自己的女兒不能跟朋友吃晚餐吧？放心啦，我已經事先跟她說過了，而且她當然同意囉！」

　　「是嗎……不過，妳怎麼會突然想找我吃晚飯？」

　　「嘖，這還用問嗎？」琦莉指指曉雯骨瘦如材的外表，正聲道：

　　「我看妳啊，再不吃點真正有營養的東西，遲早會餓死的！再說，妳現在都一個人住，不是嗎？」

　　「是、是啊。」

　　「所以啦，沒有人在旁邊看著，天曉得妳都拿什麼果腹？走啦，以後這幾天我可要好好盯著妳才行，除非妳變回原本白白胖胖的模樣，不然我可不會善罷干休！」

　　「嗯……不過，我原本就沒有妳胖吧？」曉雯不忘挖苦道，讓琦莉連忙收起書包喊道：

　　「囉、囉嗦！快點走啦！」

　　有琦莉在身邊陪著自己，這讓曉雯感到安心不已。

　　那些幻覺──也就是潛藏暗處的黑影，總是挑曉雯一個人時接連冒出，擾亂著她的精神。但只要有人跟在身邊，它們便像是徹底蒸發一般，那股討人厭的監視感也跟著消失殆盡。

　　這情況不禁使曉雯開始猜想，黑影的出現是否與一個人孤單無助的慌亂有關，藉由長期不穩定的精神狀態，進而產生出夢魘般的幻覺，像這樣的事情也不是不無可能。不過這樣……也不就進而承認，自己正往瘋狂一途前進著嗎？一想到此，曉雯想不害怕真的很難。

　　「曉雯，怎麼了嗎？」看她一臉凝重，琦莉也不免跟著擔心問道。但，曉雯仍是一樣，搖搖頭，什麼也不對好友坦白。

　　「不……沒什麼。」

　　「希望如此，吳大小姐，因為妳的朋友很不希望自己被蒙在鼓裡，懂嗎？」

　　「真、真的沒事啦！對了，我們等等要吃什麼？」

　　「雖然我很想去吃麥當勞，但我媽說，街上有一家自助餐店還算不錯，菜好飯多又低廉。而且妳看起來需要不少營養。」

　　「嗯，聽起來不錯。」

　　「大概吧……啊！我們得快點才行，那家店一過六點馬上就會客滿了！」

　　在琦莉的喊叫下，兩人慌慌張張的往大街上跑去。一到店前，果然就像琦莉所說，從門口放眼望去滿是在菜盤前夾菜的人潮。

　　「那裡！」

　　琦莉並沒有因此退縮，眼尖的她立刻發現角落正好還有兩個空位。二話不說，直接拉著曉雯鑽進人群中，排除一切阻礙，終於給她搶到了位子。

　　「曉雯，我怕在我們去夾菜時位子被搶走，所以我們輪流過去，好嗎？」

　　「啊……嗯，當然。」

　　只是稍稍往後看一下而已，不難發現人群之中那數道渴望坐位的雙眼，活像惡鬼一般猙獰。哪怕只是離開數秒，兩人的位子肯定會被他人霸佔而去。就算把書包擺在位子上也是一樣，世上總是不缺沒品的傢伙。

　　「妳先去吧，我先在這看著。」

　　「呃……請問我過去時應該怎麼辦？」

　　「啊？就拿餐盤、夾菜、付錢呀！不然妳還想怎麼辦？」

　　「問一下而已嘛……」曉雯一邊抱怨著，一邊怯生生地往排隊的人龍靠了過去。

　　她對此有所疑問也是理所當然。平常一個人在家，好一點就吃便利商店的速食包或便當，壞一點則是泡麵、水果就當做一餐，偶而也會用現有材料做些能夠飽食的點心。因為她孤僻的個性，曉雯早已許久沒進過這種類似的餐廳。

　　曉雯討厭排隊，更不喜歡像琦莉那樣，激烈的動作只為爭奪一個用餐座位。

　　「不好意思……」一個餐盤、一個菜夾，曉雯便花了三分鐘的時間。眼看前方大排長龍的隊伍，想夾好一盤菜，看來至少得花上十分鐘才行。

　　站在人群中，前後均讓人倍感壓力──前面只要稍微慢下來，後方馬上低聲抱怨，夾在其中的曉雯免不了一陣尷尬。當然，她的手腳也得快些，不然下一位被噓的準是自己。

　　眼看即將輪到自己挨近菜盤，她也跟著緊張了起來。但不知為何，心中卻油然生起另一抹不適之感，彷彿就像是……

　　……像是有什麼人正盯著自己？

　　是來自後方的視線嗎？的確，他們緊盯著前方人群的動作，巴不得自己是下一個走到菜盤前的人，會瞪著前面也是理所當然。

　　不過，那感覺卻又有些不同。比起排隊時的緊迫盯人，那還比較像是……純粹的興趣？

　　……對，就像那樣！那刺穿而來的視線不是為了排隊，而是單純對曉雯感到好奇般，怎麼也不肯挪開視線！

　　就在此時，曉雯猛然回想起之前，自己隻身一人走在路上所遭遇的慘況。

　　無人的街道，晚風靜謐無聲，緊隨在後的壓力卻是接踵而至。窩藏角落的黑影、永遠無法揪出真兇的藏匿手段……還有，那數道使人恐慌的注視感。

　　像是現在這樣，視線毫無理由，僅僅只是單純的好奇與惡意，便使受注目者寢食難安。

　　最後，曉雯真的難以忍受，但又怕因此引起不必要的誤會，所以決定耍些手段。她裝做沒事一樣，從口袋拿出化妝用的鏡盒，往後一照……

　　然後，迅速闔上！

　　曉雯一動也不動，神情鐵青、僵硬。她看著手中的鏡盒數秒，急促的呼吸就像手中握著某種駭人之物。

　　「……不會的……不會的……不可能的……」如是呢喃著，其音顫抖不止，彷彿她剛剛看見了難以言喻的恐怖場面。

　　眨了眨眼，曉雯擦去盈滿眼眶的淚水後，她打算再確認一次，以證明自己不是眼花。微微舉起手中的鏡盒，右手仍在發著抖，但她不得不這麼做。猶豫了好一會兒，這才又將鏡盒打了開來。

　　──黑影，正聳立於曉雯身後。

　　那不只是一道而已。數道身形相同的漆黑人影，全數擠在曉雯的身後。高瘦、亂髮、雙目之處更閃著慘白似的幽光，虛無飄渺的存在簡直與幽靈無異……這、這就是黑影的真面目嗎？

　　人呢？剛剛身後的人全都到哪去了？原本一個個排在身後且不耐煩的人們全數消失，如今只剩下一個又一個鬼鬼祟祟的朦朧黑影……他們全都被黑影抓走了嗎？還是說……

　　──他們，原本就是黑影？

　　如此想法就連曉雯自己都覺得瘋狂，在如此恐慌的狀態下，有些事情她還是非做不可。琦莉！曉雯可不能讓自己的好友任憑黑影宰割，得把這件事告訴她才行！

　　然而，眼前逐漸惡化的情況，就像被老天拋棄似的。

　　「……為什麼？」

　　眼前的世界不再繽紛，僅剩一層又一層交疊渲染的墨黑。

　　那是多麼荒唐的景像？一邊顫抖，曉雯一邊問著自己。餐廳內再也見不著半個人，只剩下一個又一個人型的黑影。它們高瘦、巨大、而且張牙舞爪，雜亂的髮絲好似亂舞的細蛇，雙目所在更透露出不懷好意的空洞。

　　眨眨雙眼，幽光蒼蒼，轉眼間，黑影們不約而同做了同樣的事──緊盯著曉雯不放。

　　「……不……」

　　就像是交頭接耳，咧開奸笑的嘴呢喃著無語之音，簡直與嘲笑無異……

　　「……不要……」

　　它們蠕動，細長的四肢不安顫動，挪動著細長的身軀直往曉雯靠近……

　　「……拜託，住手……」

　　無視曉雯的請求，黑影一個接一個靠攏、聚集。以眼前的女孩為中心，黑影聚集而起，黑洞一樣的同心圓不斷旋轉、擴大、且像倉促的心跳聲愈發激烈扭動……

　　──然後，枯樹似的指頭，搭上了曉雯的肩膀。

　　「……不要啊──！」

　　尖叫一聲，她便馬上往前衝了出去。不顧黑影多麼繁多、不顧黑影多麼密集，曉雯只想逃出此地！她衝撞著一個又一個的恐懼，只要那駭人的細長手掌伸來，便馬上不顧一切的將之撞開！

　　不過，無論她怎麼跑、怎麼撞，怎麼也無法逃離一樣東西──視線。

　　「不要看！不要看！不要看！不要看！」曉雯瘋狂似的咆哮著，但黑影緊盯而來的視線卻永不停止。

　　無論身處何處，每當曉雯一張開眼，黑影總會與之四目相接。那如同深淵一樣的眼神，彷彿隨時能將曉雯的魂魄給吸入其中。

　　「不要……不要看著我──！」高吼大喊，聲嘶力竭。撞開最後一道黑影築成的高牆，曉雯奔入夜色之中，擺脫它們的阻攔。

　　──但，它們的視線仍對曉雯緊緊不放，銳利如劍，森冷無比……

◆　　　　　　　　　　　　◆

　　「喂，走路看路啊！」

　　起先，只是這麼一句怒罵而已……怎麼會知道，接著便導致了一連串的混亂？

　　「耶？」琦莉微微吃驚了一下，不為別的，正為眼前所見到的亂象。

　　原本大排長龍的隊伍，如今不知為何而混在一團。雖看不見混亂中心究竟出了什麼事，但她明顯聽見此起彼落的叫罵聲，與菜盤接二連三翻倒的輕脆撞擊，更有人因此跌了個狗吃屎。

　　其中，最能引起琦莉注意的，是一聲尖叫。

　　「不要啊──！」

　　那聲音相當耳熟，即使平常壓根不曾碰上，但那嗓音無論是什麼形式，琦莉總能立刻認得出來——那是曉雯的尖叫聲！這就怪了，好端端的，她怎麼可能會尖叫呢？之前就算兩人一起碰上了變態，尖叫的也只是琦莉一個人而已啊？

　　要去一探究竟嗎？琦莉有點猶豫，畢竟屁股下的位子可說是得來不易，要是認錯了人可真是得不償失。但曉雯去裝盤菜也花了不少時間，到現在都還不見人影……難不成真的出事了？

　　沒有多久，就看那團人被一一推開，猶如膜嘻開海般一分為二。不顧那些人的吼叫，一個身影奪門而出，頭也不回的往外跑去。

　　學校的制服、還有那一頭飄逸的烏黑長髮……等等，那不就是……

　　「……曉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