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睽違多時的訪客。

　　「來，會面時間只有一個小時喔。還有，先生，請您千萬要記得我剛剛說過的話，知道了嗎？不然病人有個萬一，我會立刻請安管過來喔！」護士長一臉嚴肅的提醒道。看樣子，她實在不想再為任何混亂憂心了。

　　來者是一名高瘦的男子，一頭亂髮，蒼白的面貌看上去有些憔悴，身上還套了件不合時宜的大衣……也罷，這裡的空調總開得很強，相形之下，我就顯得相當單薄。

　　不是親人，更不是朋友，在我的記憶中，不曾見過如此男子……是上層派來的人嗎？還是記者？

　　或者，他不過只是個單純的無聊人？

　　無論是誰，他的到來一定為了某種原因。不然，誰願意跑來這種地方，見一個未曾謀面的傢伙？

　　——再說，我也好久沒有與外面的傢伙聊過天了。

　　「您好，陳警官。」男子的嗓音就像從遠方傳來般，有氣無力的嗓音在喉嚨間浮游不定。相當耳熟且令人不快的說話方式。

　　即使如此，我也不想破壞彼此聊天的好氣氛。就像我說過的，想和除了這邊的人說說話。就算是陌生人也好。

　　「……什麼陳警官？很久以前就不是了。陳天照，還請多多指教……請問你是？」從自己喉嚨出來的，也是與對方毫無差別的語調。很討厭，真的。

　　「吳興弘，也請您多多指教，陳警……不，陳先生。」

　　「放輕鬆一點，吳大哥。來，要不要在旁邊坐一下？那邊的椅子沒有人在用……抱歉，我現在這副模樣有些不方便……嘻……」我無奈的笑道。即便很輕，卻是難聽如溺水般的嗓音……煩啊！

　　只要一說話，這詭異的嗓子便會一再提醒我，那時得事情究竟有多麼可笑、多麼荒誕、還有多麼的……恐怖……

　　──對，要不是那可怕的事情，我人現在一定坐在書桌前，享受一天辛勞後的悠閒。此時，老婆與女兒也會一旁，一個替我搥背、一個則述說著在學校發生的趣事……要不是那個人……要不是……他……我也不會……

　　「陳先生？您還好吧？」

　　「……啊？呃……有點恍神而已……抱歉，讓你見笑了。嗯——其實，打從一開始也沒有好到哪去呢，對吧？」

　　「……您是指？」

　　「我的狀況。你老實說，很嚇人，對吧？」

　　「嗯……有那麼一點。」他點頭道。這是理所當然的。

　　我所在的地方，並非任何一間醫院，而是一家地處偏遠的精神病院，專門收容犯有重大前科的精神病患。不知從何時開始，這裡，便成了我的住所。

　　單獨一人的病房中，房間潔白無瑕，乾淨的窗簾就在窗邊隨著微風擺盪，擺在床邊的小花也正輕輕散發著微香。然而，躺在床上的我卻身穿束縛衣，且被數條皮繩緊緊捆住。

　　院方之所以如此處理，我相信不用多做解釋才是──對，帶有暴力傾向的精神病患，一個不知自己窮兇惡極的傢伙理當如此對待。

　　「說吧，是誰派你來的？我已經被警方除名，所以不可能是上層。可是事情都已經過了三個月，還會有哪家報社願意來挖過時的新聞？還是說，你只是個無聊的傢伙？」

　　「……算是個無聊的傢伙吧？」他一邊說著，一邊拿出了錄音器與記事本。我見狀便輕笑道：

　　「就我看來，你比較像是記者。」

　　「您也可以這麼認為，陳先生。」

　　「……嘻，你知道嗎？」

　　「嗯？請說。」

　　「我討厭你的聲音，怪陰沉的。」

　　「對於這一點，我跟您抱持同樣的看法。」他擺弄著手中的錄音機，好不容易才使之正常運作了起來。在至定位後，男子才又繼續對我微笑道：

　　「您的聲音我也相當討厭，不過……嘻……就是因為這樣，您才讓我了解此行的確值得。」

　　雖然理解這名男子來此的確另有意圖，不過……

　　「……你這是什麼意思？」

　　「您我都擁有自己十分厭惡的嗓音，這絕對不是偶然，對吧？」

　　「難不成你也因為他……」

　　「啊，畢竟之前曾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下，知道了一些見不得光的恐怖事實呀。我是個出版社編輯，曾經。」

　　「……原來如此。」

　　嘻……那麼，我也漸漸搞懂了。眼前的男子雖然與我非親非故，但卻是同一陣線的戰友……嗎？

　　「你想知道什麼？」我望著天花板，緩聲問道。只見他按下了錄音鍵後，以同樣的口氣回道：

　　「事情詳細的經過，越詳細越好。」

　　「大部分人都認為那只是幻覺，你也想知道？」

　　忽地，他的眼神冷漠了下來。

　　「……我可不認為發生在您與我身上的，能夠單純以幻覺兩個字解釋。」

　　很好，果然是戰友。

　　「嘻……那麼，我就告訴你吧……」我轉了轉脖子，一整天數個小時不得動彈的感覺，實在令人相當難受。

　　可是，這並不會阻止一道事實自我口中流出。

　　──那駭人無比的經過呀……

◆　　　　　　　　　　　　◆

　　「行照、駕照。」我對車上駕駛如此熟練的說著。

　　超速，常見的犯罪行為，若是證件沒有帶好甚至態度惡劣，我還可以多罰個幾條。這真是一項容易賺取績效的機會。

　　就看駕駛慢條斯理的走到車外。男子個子高且骨瘦如材，長髮就算綁起仍嫌凌亂不堪，那一身漆黑的套裝與小圓眼鏡更令人感到不舒服。就像新聞上常看見的社會病態，一副足不出戶的模樣實在讓我覺得相當噁心。

　　──尤其是那張笑容，彷彿扭曲在一起一樣。

　　「嘻……抱歉，警察先生，我是做錯了什麼嗎？」

　　沙啞的嗓音、滑膩的語調、還有如同溺水一般的笑聲……好吧，十足討人厭的傢伙，但我還是得做好人民保母的責任。

　　「先生，你知不知道自己已經超速了？」

　　「喔？我一直以為自己保持在速限內……」

　　「相信那不過是你一時的自我感覺良好。總之，你已經超速了，這就是事實。行照還有駕照呢？趕快拿出來，相信你也不想浪費彼此的時間吧？」

　　「的確是，不過……」他推了推鏡片，細聲道：

　　「……那些證件，我不太方便拿出來……」

　　「不方便？怎麼，難道你是通緝犯不成？」我半開玩笑的說著，原本想借此緩和一下氣氛。沒想到，這傢伙卻用十分認真的神情低聲笑道：

　　「嘻……雖然現在不是，但未來卻很有這個可能喔……不，我一定會成為通緝犯的吧？」

　　「呃……好、好、好，我不管你是不是真的打算讓自己變成通緝犯，但我可以保證，你證件再不拿出來，下場包準會很難看。快說，到底有沒有帶在身上？不然我可要加罰幾條囉？」

　　「……好吧，你等等……」

　　在身上摸了好一陣子之後，他這才從身上找出我所要的證件。看男子一臉不甘願的樣子，他的證件當真難以見人不成？我看他現在的鳥樣就很難走到公共場所了。

　　但詭異的是，就在我接過證件後，不管我怎麼看，都無法看出來男子的姓名……奇怪，這些文字明明沒有那麼艱澀難懂，為什麼我就是看不出來呢？

　　「這些字叫什麼？」即便相當不好意思，但我還是禮貌性的問了一句。哪知道，卻換來男子這樣的答案：

　　「嘻……警察先生，你都不知道了，我又怎麼會知道呢？」

　　「嘿，你再這樣不配合下去，我可要加罰一條妨礙公務喔？」

　　「不知道的事情就是不知道。所以我說過了，證件不方便拿出來，不是嗎？因為我知道一定會有這種情況……嘻……」

　　「……好，你很好！」

　　這還是我第一次碰上如此討人厭的傢伙，再跟他辯下去，我怕自己很有可能會用槍托揍爛他那張可笑的臉。在沒辦法的情況下，我也只好隨著證件上的字，一筆一劃慢慢寫在罰單上。

　　「來，簽名！」

　　「……你確定？」

　　「當然，這可是罰單啊！」看那張懷疑的神情，我火氣整個都冒了上來。

　　「說得也是，不過……嘻……你可不要後悔喔。」他接過筆並留下一道潦草的字跡。接過罰單後，他又補了一句：

　　「真的，不要後悔喔……嘻……」

　　「我看是你不要後悔才對吧？記得乖乖去繳罰單，別又超速啦！」

　　「當然、當然……嘻……警察先生，你也保重啊，不然……我可是會有罪惡感呢……」語畢，他便發動車子，揚長而去。

　　保重？罪惡感？這些是什麼話啊！看著手中的罰單，原本想將它當作垃圾給扔了，但一想到事後可能會招致不必要的麻煩，所以只能忍住這份衝動。

　　要是知道這傢伙的性格如此惡劣，我早該多開幾條才對！

　　繼續巡邏的心情也被氣光了，我便直接返回派出所內。才一進門，就看到本該離開的同事仍坐在自己的電腦前。

　　「喂，張榮，你的時間不是早在一個小時前就結束了？」

　　「……啊？沒什麼，在忙些事情……話說天照呀，你現在應該還在巡邏，不是嗎？」

　　「該、該跑的地方都跑了，就先回來囉！」我吞吐道。再怎麼樣，也不能說心情不好就想翹掉巡邏吧？張榮這人雖傻，卻老實的可以，要是被他知道了，一定會在長官面前多嘴。

　　不過，都已經過了下班時間，這傢伙還能忙什麼？好奇的我立刻湊到他身邊。既然耗在電腦前這麼久，一定在看A片！

　　但掃興的是，那畫面上映入眼簾的，不過只是一大片密密麻麻的文字罷了。

　　「這些是什麼東西呀？犯罪記錄？」

　　「看也知道是PPS吧？」

　　「啊？PPS？」

　　「目前少數幾個較為大型的網路討論區。天照兄，你到底是幾歲啊？」張榮白了我一眼。好吧，我得承認，與電腦有關的東西我真的一竅不通。

　　「嗯……那麼，你在幹嘛？」

　　「收集一些資料。」張榮咕噥道。

　　「逛逛這些討論區，有時可以挖到不少情報。特別是少年問題，從這裡頭可以理解時下青年到底在想些什麼……天照兄，你要不要找時間試試看？」

　　「少年問題？」我瞄了幾眼。當張榮看見我如此認真時，他似乎慌了手腳。這也難怪，此時我若是他，不緊張才怪。瞧他大話說得生動，但實際上卻……

　　「──想唬我呀？這根本就是小說，不是嗎？你以為天下人都不識字是不是？」

　　「碰……碰巧啦！」

　　「看個小說還可以磨菇得那麼晚？還不趕快回家去！小心我明早跟局長說呀！」

　　「唉……就快看完了說……好啦。」就看他依依不捨的關上電腦，乖乖，那真的那麼有趣嗎？

　　「是什麼小說能讓你完全忘了時間啊？色情小說？」

　　「你才看那種東西哩……是恐怖小說。」

　　「恐怖小說？這大半夜的，你幹嘛專挑這種會嚇自己東西？」

　　「因為好看呀！天照兄，你有時間可以自己看看，只要Key入夜喃禁話四個字，包你看得直叫好！」

　　「……我看你早點回去才是真的，小心我揍你！」

　　張榮做了個鬼臉，拿起外套便跑了出去。嘖，雖然年輕的員警確實懂得比較多，但這年頭會尊敬前輩的傢伙卻越來越少了。像這張榮就是其中一個。

　　「好了，現在……」

　　望著空蕩蕩的派出所，看來，今晚只有我一個人值夜班了。距離下一輪交接還有五個小時，我可得好好想辦法捱過去才行。

　　「嗯──也只能看電視啦！」

　　拿起遙控器，按下，一陣閃爍之後，熱鬧的聲音便就此響起。

◆　　　　　　　　　　　　◆

　　時間經過了多久？我不清楚，就連什麼時候睡下去的都不知道……奇怪，這還是我第一次值夜班時打瞌睡……是年紀大了嗎？

　　「啪、啪、啪哩……鏗……」

　　我揉揉惺忪的睡眼，就在我沉沉睡去的時候，似乎有人把燈給全關了起來，只剩下電視滿是雜訊的畫面依然閃動著……為什麼要這樣？

　　「啪……鏗哩……鏗、啪……」

　　而且，在我還搞不清楚狀況的時候，那一聲聲輕微的響音引起了我的注意。

　　是野狗跑進來了嗎？還是貓呢？派出所曾經有幾回被野生動物入侵且偷走食物的事，對此我也早就見怪不怪。可是，動物並不會關燈啊？

　　——小偷？

　　「唰……」

　　開抽屜的聲音。好樣的，看來真是小偷！我連忙拔起佩槍，躡手躡腳的往聲源處前進。

　　不過，這小偷也真大膽，哪不偷，竟然跑來派出所偷東西，還被我抓了個正著！等我把他抓起來後，明早局長一定會對我大為褒獎吧？想到這我便更興奮了，畢竟這種大好機會想碰也碰不到啊！

　　朦朧之中，我能看見對方鬼鬼祟祟的身影，既高且瘦，散亂著一頭長髮，還不時發出古怪的笑聲……等等，這聲音好像在哪聽過？如果沒記錯，似乎是……

　　「……嘻……」

　　──之前那個怪人？

　　好傢伙，他跑來警察局翻箱倒櫃是打算做什麼？該不會是為了拿回罰單吧？我的天，再怎麼不想被罰錢，也用不著跑來偷呀！

　　我感到驚訝且好笑，這還是第一次碰上如此荒唐的事！好吧，雖說感覺他有些可憐，但犯罪就是犯罪，我也只能不客氣的將他繩之以法了！

　　「不要動！」我舉槍高喊，他也立刻停下動作回望著我。即使看不到表情，我也能想像那一整張驚愕有多麼可笑。

　　「雙手舉高！別想逃跑啊，不然我可就開槍了！」

　　說也奇怪，他還真聽話的站在原地並高舉雙手，沒有求饒，更沒有打算逃跑……是認命了嗎？還是另有目的？無論如何，我現在得先開個燈才行。

　　「不要亂動喔，子彈可是不長眼的！」我一邊喝令著，一邊沿著牆壁尋找開關。那傢伙也真的聽話了，一動也不動，如同石頭一般定在原地……會不會是根本就嚇昏啦？

　　摸了數分鐘之久，可終於被我找到了開關。「啪！」的一聲清脆，日光燈均全數亮起。

　　但與此同時，那人卻突然龜縮了起來。想跑？門都沒有！

　　一聲轟然，我朝天花板開了一槍以做警示。

　　「我不是說過不要亂動嗎？再打什麼歪主意，下一槍就往你身上開啦！」我對趴在地上的他喝斥道。瞧這傢伙發抖的模樣，應該是不敢再亂來了才是。

　　看他蜷縮在地且不斷顫抖，坦白講也真讓人有些同情。不過，那高瘦的身型、長髮、與一身黑衣，我很快便回想起他讓人厭惡的地方。我緩緩拿出手銬，得先不讓他有機會逃跑才是。

　　「來，伸出你的雙手。」

　　「……嘻……」

　　「怎麼？應該聽得懂吧？伸出你的雙手！」

　　「……嘻、嘻……」

　　不管那笑聲代表什麼意思，若是要惹我生氣，很好，他的確成功了。管他會不會告我傷害，我一腳將他踹得翻過來，直接狠抓起他的左手，然後用手銬給……

　　……咦？

　　「這……這什麼啊？」看著被我抓起來的那隻手，我有點傻住了。

　　手指細長的詭異且滿布棕色毛髮，漆黑的指甲更是如同鉤爪般銳利嚇人。這絕非普通人所擁有的手掌，而且前些時候他的手可不是這樣！

　　「嘻……嘻、嘻……」

　　笑聲依舊詭異，那張扭曲的笑容更是討打，彷彿在嘲笑我的大驚小怪。算了，這大概是什麼特殊化妝吧？畢竟怒氣遠大於錯愕。我直接將之銬起，讓他乖乖待在牆邊的鐵杆旁。

　　「等你學會什麼叫做安分，我再考慮讓你上廁所！」

　　「嘻……」

　　媽的，這傢伙是瘋了不成？今天也真是有夠衰，一連碰上同一個討人厭的傢伙不說，更抓到了一個神經病！

　　正當我要轉身離開時，周圍又開始出現了怪事。

　　電燈突然開始閃爍不止，一聲一聲如同雨點打在鐵皮上一樣吵雜。怎麼？變電箱出了問題不成？太好了！一連串的衰事找上門，是怎樣？我已經被衰神纏身了嘛！

　　就像嫌現在還不夠煩人一樣。男子詭異的笑聲也愈發明顯，他甚至開始奮力踏著地面、撞擊牆壁、並且尖聲怪叫！我的天，這裡可是警察局，什麼時候變成瘋人院了！

　　「喂！我說你，給我安靜一點！不然我就……」

　　「嘻嘿嘿嘿……不然就？不然就怎樣？」他怪聲反問，臉上那病態的笑容充滿著莫名的自信──我真恨不得直接朝那張臉開上五槍！

　　「不然我就先讓你吃些苦頭！知道嗎？我有很多理由可以讓你名正言順的挨子彈，不想這樣就給我安分下來！」

　　「不然就怎樣？嘻嘿嘿……不然就怎樣？嘻……不然就怎樣？不然就怎樣？嘻嘿嘿嘿嘿嘿……」

　　我實在是無法忍受下去了。

　　先朝他的腳開一槍，就說是因為他想逃跑！如果這樣還安靜不下來，我就朝手上再射一槍，理由自然是他想襲警！總之、總之……

　　……我再也無法忍耐了！

　　「這是你自找的！混帳！」拔槍，對準那對不斷踩踏的雙腿，我的食指馬上緊掐扳機……

　　──然後，我完全傻愣在原地。

　　是幻覺嗎？我不知道，只清楚恐懼正不斷深植我的內心，全身流竄著無法止住的顫抖。我在害怕，就在眼前的這名男子面前，因為一個原因。

　　「不然怎麼樣？嘻嘿嘿……不然怎麼樣？嘻嘿嘿嘿嘿……不然……怎麼樣？嘻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他的聲音逐漸變得低沉粗啞，原本可笑的嗓音變得可怕且駭人，乾瘦的身材也開始膨脹、變大。原本凌亂的頭髮逐漸變長，毛髮更密布全身上下的任何一處。當然，原來銳利的指甲也長得像是數把彎刀。

　　……野獸？不，他更像頭怪物！來自地獄深淵的惡魔！

　　「啊……啊……」舉槍的手不斷發抖，我仍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