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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8/11/26 03:33:54瀏覽1454｜回應0｜推薦11 | |
 我想找一把小提琴，聽說越老的越好。 古老年代的許多東西都做得好，大自宮闕建築，小至古玩飾品，一一見證那個時代超凡的藝術天份和踏實的敬業精神。 正好看到個廣告，要出售一把兩百歲的小提琴。電話那頭，老太太說是四十五年前，她九十二歲辭世的爺爺留下來的古物之一。 翌日黃昏，我充滿期待依約來到她灰樸樸的老屋。甫踏入陰暗燠熱的小客廳，立刻被幾件雕刻精緻古色古香的家具吸引住。我好奇地接過色澤幽褐古意盎然的小提琴，小心翼翼前前後後裡裡外外仔細把看了一番，開始調音試弦，希望有能力鑑定品質。 琴身輕巧無瑕，雖然弦音不易固定，卻共鳴極佳，然而我終究不懂行情，不敢冒然掏出五百塊錢做交易。老師說過，古老時代好的小提琴必定價值不菲。難免心生懷疑，到底是老太太不諳此行，抑或是小提琴有問題？ 要是老太太不諳此行，我就有可能撿到便宜；要是小提琴有毛病，那麼......，五百塊錢，數目說大不大，說小可也不小！ 幾經商量，固執的老太太說什麼都不允許將小提琴攜去讓老師過目後再作決定。窗外秋老虎肆虐地將熱浪一波波推進小屋，這個沒有冷氣的暗室令人有窒息的感覺。老太太頭頂上方還燃著一顆赤裸裸的燈泡，烘亮了她額際的汗珠。我注意到她堆擠在仿如太師椅上的肥胖身軀，始終不耐煩地左扭右動，手上的拐杖一刻也不停地頻頻顫抖。 這使我越來越感到不耐煩，急於做出一個正確的決定。我想儘快離開這一片凝聚著緊張氣息的地方，想要躲開那一顆刺人眼睛的燈泡。我需要新鮮的空氣，我渴望回到自然的陽光下。 「如果不是急需用錢，我不會賣掉爺爺留給我的小提琴。」老太太舉起顫抖的手，抹去她額際的汗珠，接著推高了鼻樑上的眼鏡。我這時注意到那雙被皺紋簇擁著的雙眼，無神而沮喪。 「妳去過大西洋城嗎？」不待回答，她垂下眼簾自顧自地又說：「上週末，朋友慶生，相約到賭城碰碰運氣。壽星和我都輸得很慘......」 原來是賭博惹的禍！ 記得小時候爸爸喜愛玩麻將，輸多了媽媽就會和他大吵，我總是躲在廁所偷偷哭泣。至今，我最不願意回憶的童年時光，都跟爸爸的麻將有關。 「我多希望能發一筆財啊！我需要錢......，而且，我不甘心，這些年來輸了很多很多，不好好贏它一次我不罷休！」 我忍不住衝口脫出：「That's not right！」 此時的我已沒有耐心談交易了，俯身將小提琴裝回隱隱散發著霉味的琴盒。小屋裡越來越暗，我全身濕黏黏的感覺，又悶又熱極不舒服，挪直了皮包的肩帶，蓄意離去。 「這把小提琴絕對不止這個價錢。我實在痛風已久，不能拉了。可是......我急需要錢......」老太太無助地搖搖頭，繼而將頭低埋入撐著柺杖的右手臂裡，模模糊糊說了句：「我知道......不該再去大西洋城了......」 她居然讀出了我的心情！我靜止不動了，當下不知如何是好，一陣尷尬和迷惑之後，意志力竟然動搖了起來。可是，身在異域，該不該這麼輕易地去相信一個毫不相干的人？在這種情況下，值得我用婦人之仁來下賭嗎？ 「我爺爺曾經是德國出色的小提琴家，當年移民美國，帶著小提琴到紐約......」 我肅然起敬，腦海裡飄起一首一首美麗動聽的交響樂曲，想像一位德裔紳士，身著黑色高尚的燕尾服，優雅運弓......。 這麼說，這把小提琴還有可能是珍品！我內心開始掙扎。兩百歲的優質老琴，不容易碰到。不要錯失良機了！可也不願上當哩！這位老太太信得過嗎？不會是騙人的吧？ 我猶豫極了，正發呆時，老太太接著告訴我，星期六還有人約好了時間來看琴。 樂器行裡隨便一把習用琴都不止五百塊，只怕今天不將它買下，明天就可能落入識貨者的手裡......。終於，我下定決心支付五百塊錢現金成交了。 然而，才跨出老屋門檻便發現，我的心情已經由原先的猶豫不決轉為忐忑不安了。此際，只盼望讓老師早早過目，我迫切需要聽聽老師的高見。 老師家有客人，真巧，正好是鎮上唯一一家樂器行的老闆西門先生。西門先生當場熱心地幫我鑑定了這把高齡老琴，確定是當年名牌，說明只需換掉四弦和橋柱，再仔細清潔一番，保證一切大好。我真高興聽到這樣的評價，萬般感激，請西門老闆立刻帶回樂器行幫忙處理。 我驕傲又興奮，等不及這把沉睡的小提琴快快甦醒，將美好的樂音重新散播人間。 過完週末便接到老闆的電話：「碧翠絲，很抱歉 ......，妳的小提琴 ...... 有大問題 ......」我最怕的事情竟然發生了，心情驟然墜入谷底，五百塊，難道，就這麼飛了！ 我迫不及待直奔樂器行。西門先生正坐鎮店口，見我來到，立刻躬下富泰身驅，從櫃台後捧出小提琴。 「妳看看，這脖子......，曾經斷裂，需要大修，起碼要三四百塊......」 我沉著心情接過小提琴，外行的我實在看不出什麼裂痕，琴背平整光滑，很難聯想它經歷過怎樣的風霜。可是如今內行老闆都已檢查出小提琴有嚴重瑕疵......。我情緒繼續跌落，對自己的大意和無知感到失望和腼腆。 「妳不妨將它拿回去退了......」西門先生的眼睛從反光的鏡片後面嚴肅地看向我。「可以這麼做嗎？」我想起老太太悽楚的容顏。忍不住搖了搖頭。「of course！」西門先生答道。 我故作瀟洒，提起小提琴就要走。其實滿腹疑惑不知如何。「早知道應該直接找你買琴，便不至於惹出這樣的麻煩。」臨去前，我有意無意地丟下這樣的一句話，內心卻一面嘲笑著自己的不知所云。 「是啊！在我這裡，一千塊就可以買一把全新的好琴，倘若願意再加五百塊錢，音色保證好得沒話說！」西門先生的嗓門意外的充滿活力，油油的胖臉笑得又圓又亮，閃出一抹紅光，剛喝過酒的樣子。 「可是，這是兩百歲的小提琴，不都說這樣的老琴能夠留傳下來的，往往音色特別出眾？」「兩百歲的琴多得很，並不稀罕，況且那是從前的說法，目前的新琴做工更好，老琴是不能相比的了。」 我沮喪！我悔恨！為什麼決定得這般匆忙，為什麼不多做一些研究，為什麼既無知又要......貪這個便宜......。搬來此地以前朋友早早警告過，美東地區多騙子。只能怪自己不小心了！ 五百塊買這樣一個教訓，值得嗎？想是不可能退的，但是理智思考了一下，還是決定前去討個公道。一路上，老太太虛偽的容顏在我腦海不斷變形，這個老太婆！這個騙子！她一定知情，一切都該怪她。五百塊可以買到我中意多時卻一直捨不得買的那一對立燈啊！ 我開車直駛老太太的古屋。才轉進那條碎石子路，便看見車庫前的兩輛警車和一輛傲此莫比。我矛盾極了，停在路口，進退兩不是。金秋時節，街邊的楓色美極，可惜我無心欣賞，躲在車裡，緊盯著站在古屋門口的三個人影。咦！怪了，立在兩位警察中間的那個女人，手上居然拎著一個琴盒！我轉頭看一眼躺在後座的小提琴，又回頭愣了半晌 ，忍不住笑了起來。 怎麼看不到老太太？而眼前這個女人滔滔不絕地在陳訴一個什麼樣的故事？ 我狐疑亂猜一通，益發好奇，乾脆熄了火邁出車子，理直氣壯地走近他們 。聽到女人的聲音了：「......這不公平，你們去問問西門先生，這琴才值兩百塊，老女人不肯讓我退貨，也不肯還一點錢......五百塊不是小數目啊！」女人氣極敗壞漲紅著臉。 奇怪的是，兩位警察同時轉過頭來望了我一眼，竟然一句話也沒問。 身材粗壯蓄著古典八字鬍鬚的警察緩緩把頭轉回去，繼續對女人說：「我再告訴妳一次，這種方式的交易，妳一手交錢，她一手交貨，貨物有無瑕疵，是妳的運氣......。妳如果覺得上當不服，可以到民事法庭去申訴。好了，就這樣，記著，不經允許不可闖入別人的地盤。如果再接到她九一一電話說妳硬闖門戶，只怕下一位警察會......，恐怕不太好......，小心點！」他用渾厚的聲音，以威正的表情，不疾不徐地說完一席話。 我稍感震撼，覺得這事巧合得近乎荒謬。霎時，腦海裡迅速地旋轉出一個又一個和這兩把琴有關的故事。下意識裡，我當然清楚，快快離開現場，走為上策。 隔天，起了個大早，驅車前往本郡的總圖書館，借回一疊和小提琴有關的書籍，茶不思飯不飲地研究了起來。幾天後根據書上的指示，購得一套整頓老提琴的必備材料以後，立刻放下手邊一切雜務，全神貫注地挽救起小提琴的命運。 首先卸去舊弦，用棉布蘸上微稠的清潔油，仔細地將琴身撫拭出光亮的氣質，繼而在正確的位置穩固了新弦柱，輕而易舉地安上新弦，最後終於將四弦調準了音。 大功告成，小提琴煥然一新。我志得意滿地將它捧在手裡，左看看右瞧瞧，越來越歡喜！而當渾圓的樂音從肩際飄出的一刻，我忍不住興奮地狂叫跳躍！ 我逐漸安靜下來，只想聆聽小提琴傾吐衷曲......。音樂的旋律彌漫琴室，蕩漾傳奇般的色彩，娓娓訴說著遠久遠久以前，它輝煌特殊的一段身世.......。﹝原載 一九九九年二月十九日 世界副刊﹞ ﹝圖片：選自網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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