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年前，我是被夜航船的篤篤聲驚醒的孩子中的一個。如果是夏夜，我會起身，攀著窗沿去看河中那艘扁黑的船，它走得很慢，卻總是在走。聽大人說，明天傍晚就可走到縣城。縣城準是大地方，河更寬了，船更多了，一條條晶亮晶亮的水路，再也沒有泥淖和雜藻，再也沒有土岸和殘埠，直直地通向天際。【--文化苦旅‧夜航船】

我總愛在夜裡讀余秋雨，讓夜航船的篤篤聲，緩緩航過，緩緩地熨燙過中國千年歲月的皺摺。

我在【一個王朝的背影中】開始擺渡，開始長途跋涉，窺見【脆弱的都城】、【鄉關何處】、【天涯故事】政治功業和文化情結的互相覬覦和生死與共；撼動於【流放者的土地】、【蘇東坡突圍】、【千年庭院】文化靈魂的流放、毀滅和復蘇；喜孜孜地和【抱愧山西】商業文明與中華文化的狹路相逢和擦肩而過；寥落於【十萬進士】千年科舉留給社會歷史的功績和留給群體人格的禍害；拍案於【遙遠的絕響】稀有人格在中華文化中斷絕的必然和祭奠的必要之超然灑脫；神傷於【歷史的暗角】君子和小人這條重要界線的無處不在和難於劃分¹。

默默地，我望見余秋雨藉著山水風物與歷史精魂的對話，在遼闊的時間和空間涵限中，尋找生命的座標。

知識份子總是不同尋常，他們總要在政治軍事的折騰之後表現出長久的文化韌性，文化變成了生命，只有靠生命來擁抱文化了，別無他途。【一個王朝的背影】

夜航於王朝背影的湯湯河水中。

那是搖櫓的手搖出一條埋伏歷史情緒和民族情緒的曲折水路；那是康熙日以繼夜、高瞻遠矚築起的一座無形的長城。眼含淚花的歷史老師，悄悄地把歷史冤孽的種子撒在每一個小小孩的心口上，點燃了姓氏正統和民族正統的熊熊烈火，唯有他，追著討伐文化的韌性、祭奠中國的傳統，那樣莽莽蒼蒼、劣跡斑斑的揭開末代王朝喪魂落魄的面紗。

他們腳下的這塊土地給了他們那麼多無告的陌生，那麼多絕望的酸辛，但他們卻無意怨恨它，反而用溫熱的手掌撫摸著它，讓它感受文明的熱量，使它進入文化的史冊。【流放者的土地】

夜航於淌過流放者土地的滾滾洪水中。

滿艙的泥濘玷汙了流放者的心靈，顛躓的步履蹣跚著難以揣度的蕭索命運。軟軟的南方口音，暖暖的溫熱北方蒼茫，流放「寧古塔」，以宏觀遠慮的文明思維，以山高水長的深厚友誼、以蒼涼浩茫的偉大氣魄，涵養了今古多少蓬頭垢面的流放者高貴的靈魂。一股潛藏的生命底蘊，在滾滾洪水中，滿身潔淨。

一座城市是一種無形的情緒的集中，一種文化默契的定型，那怕是無聲的磚石檐牆、大街通衢也會構成一種強大的故國之思和復仇意念，要去捕捉卻又不知去向，以為沒有了卻又瀰漫四周。【脆弱的都城】

夜航於脆弱都城的浩浩湖水中。

那曾經是西方世界壯闊富麗的魔光幻影，帆檣如林、繁華喧騰，毀滅於頃刻間的都城龐貝，恐怕連臉上盈盈的笑容，也一併深埋；那也曾經是東方神秘不敗的歷史傳說，堙沒於歷史、遺棄於叢林，在史冊上從未留下痕跡的王朝吳哥窟，彷彿璀璨的星河中一閃即逝的流星雨。一座座都城，是一個個套疊歷史、摸索經驗的方盒子。搖櫓的嘠嘠聲仍響在耳際，那是鏡泊湖渡口如母親般聲聲的召喚，那是渤海國首都波光一閃的城牆牆基，刻畫著斑駁而美麗的歷史印記，浸潤著濃厚的城市文明。

這一切，使蘇東坡經歷了一次整體意義上的脫胎換骨，也使他的藝術才情獲得了一次蒸餾和昇華，…成熟於一場災難之後，成熟於滅寂後的再生，成熟於窮鄉僻壤，成熟於幾乎沒有人在他身邊的時刻。…成熟是一種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輝，一種圓潤而不膩耳的音響，一種不再需要對別人察言觀色的從容，一種終於停止向周圍申訴求告的大氣，一種不理會哄鬧的微笑，一種洗刷了偏激的淡漠，一種無須聲張的厚實，一種並不陡峭的高度。【蘇東坡突圍】

夜航於涵養蘇東坡的滔滔江水中。

俯仰黃州赤壁的跌宕氣勢，蘇東坡將自然形式散發成豐美的藝術。即便各方尖佞小人的輿論與批評，鋒利成政治的殺傷力，反倒成就了蘇東坡的學問和文采，撞擊成壯麗對話顯得出色響亮，把環俟於四周的筆墨比得十分寒磣。清風明月，時在襟懷，情感收斂於天涼地荒；堅壁清野，開闊震盪，平靜空澹的心勾撞原遇的遠鄉。勃鬱的豪情發過了酵，尖利的山風收住了勁，湍急的細流匯成了湖，在流放的蘇東坡落寞的身影裡，在在見證著中國歷代貶官的悲劇人生，悽悽愴愴、憂心忡忡卻無處解脫，余秋雨走筆其中，思索著文人的人生價值及定位。

鹿的目光，清澈而美麗，無奈而淒涼。…如果還有路可走，那回首的目光就成了一種半途而廢的求和。只有在天涯海角、絕壁死谷，生命被逼到了最後的邊界，一切才變得深刻。【天涯故事】

夜航於天涯海角的淙淙溪流中。

遙遠的荒昧的海南之島，婀娜娉婷於瓊州之巔，「鹿回頭」回眸於峻險山崖，兜攏成一股懾人的美麗目光，那是冼夫人威鎮海天的泱泱氣度、是黃道婆纖纖素手中的縷縷棉帛；是蘇東坡心中壓抑不住的喜悅節奏；是宋氏姊妹儀態萬方的雍容姿態；那也是柔韌的、溫厚的、中國的女性文明。獵物回頭了，明眸皓齒，嫣然一笑。…嫣然一笑，女性的笑，家園的笑，海南的笑，問號便成句號。汩汩文思遞嬗於皓淼塵煙裡，嫋嫋秋風，徘徊於溪谷的水光雲影中。

一種風格只能屬於一個人。

清晨薄暮，展讀余秋雨，行旅的對話中隱隱透露著曠古的寧靜。山水的想望託付著民族的情感，我在這樣的心靈軌跡中泅泳，竟是如此淡遠沉靜……

江水每夜嗚咽地流過，都好像流在我的心上。(--巨流河‧齊邦媛)

不曾停歇。那艘扁黑的船，繼續夜航，篤篤於你我心中，永遠的巨流河……

註1：改寫自《山居筆記》自序一文

【閱讀延長線】：

輕捻一束歷史的光，映照滿紙時代的情；余秋雨之《山居筆記》讀後 (莊重的莊)

霜冷長河的咀嚼 (牛仔3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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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山居筆記

作者：余秋雨/著

出版社：爾雅

出版日期：1995年08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