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中國人的宗教觀
(本文改寫張愛玲女士談中國人的宗教)
中國人的祖先崇拜是一種傳統,逐漸受佛教儀軌的影響表現出宗教的形式,後來形成道教,其實,中國人一直沒有嚴謹的宗教觀,所以有人說,中國人得意時是儒家,失意時是道家,但是死的時候,又接受佛家往生西方極樂世界的喪禮儀式,儒釋道融於一爐的宗教觀,具體顯現中國文化所獨具包容性的特徵。
有人曾經形容,如果西方一神論的基督教傳入中國後,要不是神父們堅持拒絕,耶穌也會被供入廟裡享祭祀,因為多一個神保佑,總不是壞事。
中國的知識份子階級,可說一直是無神論者,一切對於人生的思考方向,都指向虛無主義,孔子說未知生,焉知死,因此不要費心去思考死亡,把此生過好比較重要,表面上,中國人是沒有宗教可言,可是佛教的教理,因緣果報,靈魂輪迴的說法,又深入人心。
中國人看見花落水流,於是臨風灑淚,對月長吁,感嘆生命之短暫,但是他們就到此為止,不願往前想。滅亡縱然是不可避免的,他們卻並不因此灰心,絕望,放浪,貪婪、荒淫。
受過教育的中國人認為,人一年年地活下去,並不走到哪裏去;人類一代一代傳下去,也並不走到哪裏去。那麼,活著有什麼意義呢?不管有意義沒有,反正是活著的。好死不如賴活著,活得好一點總是快樂的,何必為難自己?
市井小民在這種缺少趣味的,稀薄的空氣裏是活不下去的。他們的宗教是許多的小小迷信組合而成——風水星相算命,狐仙鬼怪,吃素放生,行善祈福構成一個形而上體系,也算簡單的宗教。
知識階層與市井小民所共有的觀念似乎只有一個祖先崇拜,而這對於知識階級不過是純粹的感情作用,對亡者盡孝而已,沒有任何宗教上的意義。
儒家思想自漢武帝接受董仲舒建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後,就逐漸滲透到社會的各個方面,社會的道德規範和人們的行為準則,均受儒家思想影響。加之魏晉及以後的皇帝仍以儒學為治國之本,由於儒家禮教向來是統治者維持政權的基本工具,帝王治國的禮、法、刑、政總得依據儒家,朝廷官吏也多半算是儒家中人。
中國傳統行政組織架構嚴密,三省六部制是西漢以後長期發展形成,歷代官名雖有改易,但是一直運作到清朝,皇帝這位在世的神,就是依靠這套系統,完成中央集權的運作。
一、掌握中國人前途的五種力量
一命、二運、三風水、四求神佛、五讀書。
一命由老天決定,二運由時代決定,三風水由堪輿地理師決定,四燒香拜佛委託在神佛手裡,五讀書掌握在自己手裡。因為自己只能掌握五分之一的前途,中國人常常感受到前途茫茫的不確定性,隨時隨地都需要貴人相助,因此中國人養成處處與人為善,不得罪人的生活習慣,這樣的人生態度與處世方法,即使遇不到貴人,也不至於被小人所害,中國人事事禮數周到,不願公開表達意見的習慣,曾經被孔夫子責罵為: 鄉愿,德之賊也。
中國人走完人生路途的最後結論,就是: 認命吧! 順應了俗諺所謂: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二、道教的天堂
雖然說有瓊樓玉宇、奇花異草,總帶著一種潔淨的空靈感,近於“無為”,那是我們道教的天堂唯一的道教色彩。這圖畫的其他部分全取材於本土歷代的傳統故事。玉皇大帝直接地統治無數仙宮,間接地統治人間與地獄。對於西方的如來佛、紫竹林的觀音,以及各有勢力範圍的諸大神,他又是封建的主公。地上的才女如果死得早,就有資格當選做天宮的女官。天女不小心打碎了花瓶,或是在行禮的時候笑出聲來,或是和牛郎調情被抓住,就被打下凡塵,戀愛,受苦難,給民間故事提供材料。天堂裏永久的喜樂這樣地間斷一下,似乎也不是不愉快的。
三、佛教的地獄
死後一切靈魂都到地獄裏去受審判,所以不像基督教的地底硫磺火湖,單只惡人在裏面受罪的,我們的地府是比較空氣流通的地方。“陰間”理該有陰暗的色彩,但有時也像個極其正常的都市,遊客興趣的集中點是那十八層地窖的監牢。生魂出竅觀落陰,飄流到地獄裏去,遇見過世的親戚朋友,領他們到處觀光,是常有的事。
鬼的形態,有許多不同的傳說,比較學院派的理論,說鬼不過是一口氣不散,是氣體;以此為根據,就斷定看上去是個灰或黑色的影子,禁不起風吹,隨著時間的進展漸漸銷磨掉,所以“新鬼大,故鬼小”。但是尋常人的概念,偏向於照相底片,因此一般的鬼現形起來,總與死者一模一樣。
黑、白無常擔任陰司的警察,拘捕亡者的靈魂,最高法庭上坐著閻羅王,閻羅王手下的官僚,是從幹練的鬼中選出來的。生前有過大善行的囚犯們,立即被釋放,踏著金扶梯登天去了。滯留在地獄裏的罪人,依照各種不同性質的罪過受各種不同的懲罰。譬如說,貪官汙吏被迫喝下大量的銅的溶液。
四、投胎
中等的人都去投胎。下一輩子境況與遭遇全要看上一世的操行如何。好人生在富家。如果他還有些缺點,就投胎到富家做女人——女人是比男人苦得多的。如果他在過去無德無行,就投生做下等人,或是低級動物。屠夫化作豬。欠債未還的做牛馬,為債主做工。
離去之前,鬼們先喝下孟婆湯,便忘記了前生。他們被驅上一只有齒的巨輪,爬到頂上,他們驚惶地往下看,被鬼卒在背後一戳,便跌下來——跌到產婆手中。輪迴之說為東方各國所共有,但在哪裏都沒有像在中國這樣設想得清晰,實在。屁股上有青斑的小孩,當初一定是躊躇著不敢往下跳,被鬼卒一腳踢下來的。母親把小孩擺著,拍著,責問:“你這樣地不願意來麼?”
中國人的天堂其實是多餘的。於大多數人,地獄也是夠好。只要他們品行不太壞,他們可以預想一連串無限的,大致相同的人生,在這裏頭他們實踐前緣,無心中又種下未來的緣分、結冤、解冤——冤冤相報,因與果密密編織起來如同細網,看著讓人頭暈。中國人特別愛悅人生的這一面——一喜歡就不放手,他們脾氣向來如此。京戲、話劇、紹興戲、滑稽戲、彈詞、崑曲,同一批觀眾忠心地去看了又看。中國樂曲,題目不論是《平沙落雁》還是《漢宮秋》,永遠把一個調子重複又重複,平心靜氣咀嚼回味,沒有高潮,沒有完結——完了之後又開始,可以用另一個曲牌名。
五、好死與橫死
中國人對仇人最嚴厲的詛咒,就是不得好死。
中國人對於各種不同的死有各種不同的看法。訃聞裏的典型詞句描摹了最理想的結束: “壽終正寢”。死因純粹是年歲大,而且死在正房裏,可見他是一家之主,有人照應,有人舉哀。
中國人雖然考究怎樣死,有些地方卻又很隨便,棺材頭上刻著生動美麗的“呂布戲貂嬋”,大出喪的樂隊可以吹打著流行曲。孝女團也可以舞動到衣不蔽體。
中國人說一個人死了,就說他“仙逝”,或是“往生西方”(到印度、釋迦牟尼的原籍),又稱棺材為“壽器”。加上了這樣輕描淡寫愉快的塗飾,普通的病死比較容易被接受了,可是凶死還是被認為可怕的。
不得好死的人沒有超生的機會,非要等到另有人遇到同樣的不幸,來做他的替身。於是急於投生的鬼不擇手段誘人自殺。有誰心境不佳,鬼便發現了他的機會。如果它當初是吊死的,它就在他眼前掛下個繩圈,圈子裏望進去仿佛是個可愛的花園。人把頭往裏一伸,繩圈立即收縮。死於意外,也是同樣情形。假使有一輛汽車在某一個地點出車禍,以後不斷的就有其他的汽車在那裏出車禍。海濱浴場可能是每年都有溺斃的人。鬼們似乎為殘酷的本能所支配,像吃人的猛獸。
六、最低限度的得救
中國人的“靈魂得救”是因人而異的。對於每日的世俗生活感到滿意的人,根本不需要“得救”,做事只要不出情理之外,就不會鑄下不得超生的大錯。
有些人見到現實生活的苦難,希望能夠創造較合意的環境,大都採用佛教的方式,沉默,孤獨,不動。受這影響的中國人可以約略分成二派。
較安靜的信徒——告老的官、老太太、寡婦、不得夫心的妻子——將他們自己關閉在小屋裏,抄寫他們並不想懂的經文。與世隔絕,沒有機會作惡,這樣就造成了消極性的善,來生可以修到較好的環境,多享一點世俗的快樂。
完全與世隔絕,常常辦不到,只得大大地讓步。譬如說吃素,那不但減去了殺生的罪過,而且如果推行到不吃煙火食的極端,還有積極的價值;長年專吃水果,總有一天,化為仙猿,列入仙班。然而中國持齋的人還是眷戀著肉,他們發明了“素雞”、 “素火腿”,更好的發明是吃“花素”的制度,吃素只限初一、十五或是菩薩的生辰之類。虔誠的中國人出世入世,一隻腳跨出跨進,官門裡也可以修行,認為地府的書記官一定會為自己著想,忠實地記錄下點點滴滴的善舉。
七、不必要的天堂
僅將現實加以改良,有人覺得不夠,還要更上一層。大多數人寧可成仙,不願成神,因為神的官銜往往是大功德的酬報,得到既麻煩,此後成為天國的官員,又有許多職責。一個清廉的縣長死後自動地就成神,擁戴的人民為他造一座廟。特別貞潔的女人大都有她們自己的廟,至於她們能不能繼續享受地方上的供養愛護,那要看她們對於田稻收獲,天氣,以及私人的禱告是否有保佑之功。
發源自道教的仙人較可羨慕,他們過的是名士派的生活,林語堂所提倡的各項小愉快,應有盡有。仙人的正途出身需要半世紀以上的印度式的苦修,但是沒有印度隱士對於肉體的淩虐。走偏鋒的可以煉丹,或是仗著上頭的援引——仙人化裝做遊方僧道來選中有慧根的人,三言兩語點醒了他,兩人一同失蹤。五十年後一個老友也許在他鄉外縣遇見他,鬍鬚還是一樣的黑。
有人名列仙班,完全由於好運氣。研究神學有相當修養的狐精,會把它的呼吸凝成一只光亮的球,每逢月夜,將它擲入空中,練習吐納。人如果乘機抓到這球,即刻吞了它,這狐狸的終身事業就完了。獸類求長生,先得經過人的階段,須要走比人長的路,因此每每半路上被攔劫,失去辛苦得來的道行。
生活有絕對保障的仙人以恬淡的享樂,如下棋、飲酒、旅行來消磨時間。他們生存在另一個平面的時間裏,仙家一日等於世上千年。這似乎沒有多大好處——不過比我們神經麻木些罷了。
神仙沒有性生活與家庭之樂,於是人們又創造了兩棲動物的“地仙”——地仙除了長生不老之外,與普通的地主無異。人跡不到的山谷、島嶼中有地仙的住宅,與回教的樂園一般地充滿了黑眼睛的侍女,可是不那麼大眾化。偶爾與人群接觸一下,更覺得地位優越的愉快。像有個故事裏的人,被地仙招了女婿,乘了遊艇在洞庭湖上碰見個老朋友,請他上船吃酒,送了他許多珠寶,朋友下船之後,女子樂隊打起鼓來,白霧陡起,遊艇就此不見了。
仙人無牽無掛享受他的財富,雖然是快樂的,在這不負責的生活裏他沒有機會行使他的待人接物的技術,而這技術,操練起來無論怎樣痛苦,到底是中國人的特長,不甘心放棄的。因此中國人對於仙境的態度很遊移,一半想要,一半又難接受。
八、中國人的“壞”
十七世紀羅馬教廷派到中國來的神父吃驚地觀察到天朝道德水準之高,沒有宗教而有如此普及的道德紀律,他們怎麼也想不通。然而初戀樣的憧憬終於褪色;大隊跟進來的洋商接觸到的中國人似乎全都是鬼鬼祟崇、毫無骨氣的騙子。
中國人到底是不是像初見面時看上去那麼好呢?中國人笑嘻嘻說:“這孩子真壞”,是誇獎他的聰明,“忠厚乃無用之別名”。可是同時中國人又惟恐自己的孩子太機靈,鋒芒太露是危險的,槍打出頭鳥,呆人有呆福。不傻也得裝傻。
宋朝蘇東坡曾經因為勇於提出意見,遭到多次貶謫,他作詩嘆道:但願生兒愚且魯,無災無病到公卿。
一般人往往特別重視他們所缺乏的——聽說《舊約》時代的猶太民族宗教感的早熟,就是因為他們天性好淫。像中國人是天生地膽小,愛占便宜,因而有“戒之在得”的反應,反倒獎勵癡呆了。
中國人並非假道學,他們認真相信性善論,一切反社會的,自私的本能都不算本能。這樣武斷的分類,具體體現於德育,倒很有效,因為誰都不願意你講他反常。
然而要把自己去適合過高的人性的標準,究竟麻煩,因此中國人時常抱怨“做人難”。 “做”字是創造、摹擬、扮演,裏面有吃力的感覺。
好幾世代努力的結果,中國人到底發展成為較西方人有道德的民族了。中國人是最糟的公民,但是從這一方面去判斷中國人是不公平的——他們始終沒有過多少政治生活的經驗。在家庭裏,在朋友之間,他們永遠是非常的關切族群,克已復禮。最小的一件事,也須要經過道德上的考慮。很少人活得到有任性的權利的高年。
因為這種心理教育的深入,分析中國人的行為,很難辨認什麼是訓練,什麼是本性。行善團的捐款,沒有人敢吞沒,然而石菩薩的頭,一個個給砍下來拿去賣給外國人,卻不算一回事。對於無智識的群眾,抽象的道德觀念竟比具體的偶像崇拜有力,是頗為特殊的現象。
孔教為不求甚解的讀書人安排好了一切,但是好奇心重的鄉下百姓不由地要向宇宙的秘密裏窺探窺探。本土的,舶來的神佛傳說的故事被系統化、人情化之後,孔教的制裁就伸展到中國人的幻想最遼闊的邊疆。這宗教雖然不成體系,全虧它給了孔教一點顏色與體質。中國的超自然的世界是荒蕪蒼白的,對照之下,更顯出了人生的豐富與自足。
九、外教在中國
天主教的上帝,聖母,耶穌,中國人很容易懂得他們的血統關係與統治權,而聖母更有一種遼遠的美感,比本地的神多點吸引力。但是由於她的金頭髮,究竟有些隔膜,雖然有聖誕卡片試著為她穿上中國古裝,金頭髮上罩了披風,還是不行。並且在這三位之下還有許多小聖。各有各的難記的名字、歷史背景、特點與事跡。用一群神來代替另一群,還是用虛無或是單獨的一個神來代替,比較容易。所以天主教在中國,雖然組織精嚴,仍然敵不過基督教。
基督教的神與信徒發生個人關係,而且是愛的關係。中國的神向來公事公辦,談不到愛。你前生犯的罪,今生茫然不知的,他也要你負責。天罰的執行有時候是刁惡的騙局。譬如像那七個女婿中的一個,夢見七個人被紅繩拴在一起,疑心這是凶兆,從此見了他的連襟就躲開。惡作劇的親戚偏逼著你們在一間房裏吃酒,把門鎖了。屋子失火,七個女婿一齊燒死。原來這夢是神特地遣來引誘他的。
現代中國電影與文學表現肯定的善的時候,這善永遠帶有基督教傳教師的氣氛,可見基督教對於中國生活的影響。模範中國人鎮靜地微笑著,勇敢地愉快著,穿著二年前的時裝,稱太太為師母,女的打毛線,孩子在鋼琴上彈奏《哈農示範鋼琴曲》。女作家們很快就抓到了禮拜堂晚鐘與跪在床前做禱告的抒情的美。流行雜誌上,小說裏常常有個女主角建立孤兒院,來紀念她過去的愛人。這些故事該是有興趣的,因為它們代表了一般受過教育的妻與母親的靈性的昇華。
教會學校的學生,正在容易受影響的年齡,慣於把贊美詩與教堂和莊嚴、紀律、青春的理想聯結在一起,這態度可以一直保持到成年之後,即使他們始終沒受洗禮。年青的革命者仇視著固有的宗教,倒不反對基督教,因為跟著它來的是醫院、化學實驗室。
《人海慈航》影片裏有一夫一妻,丈夫在證券交易所裏浪擲錢財精力,而妻子做醫生為人群服務,空下來還陪著小孩喜孜孜在地窖裏從事化學試驗。《人海慈航》是唯一的一齣,不斷地表揚婦女賢德的中國電影,賢德到二十分鐘以上。普通電影裏的善只是匆匆一瞥,當作黑暗面的對照。
在古中國,一切肯定的善都是從人際的關係裏得來的。孔教政府的最高理想不過是足夠的食糧與治安,使親情友誼得以和諧地發揮下去。近代的中國人突然悟到家庭是封建餘孽,父親是專制魔王,母親是好意的傻子,時髦的妻是玩物,鄉氣的妻是祭桌上的肉。一切基本關係經過這許多攻擊,中國人像西方人一樣地變得侷促多疑了。而這對於中國人是格外痛苦的,因為他們除了人的關係之外沒有別的信仰。
所以也難怪現代的中國人描寫善的時候如此感到困難。小說戲劇做到男女主角出了迷津,走向光明去,即刻就完了——任是批評家怎樣鞭笞責罵,也不得不完。
因為生活本身不夠理想,現在我們要在生活之外找個高遠的目標。有一年《新聞報》上就有個前進的基督徒這樣可憐地說了:就算是利用基督教為工具,問他們借一個目標來也好。
但是基督教在中國也有它不可忽視的弱點。基督教感謝上帝在七天之內(或是經過億萬年的進化程序)為我們創造了宇宙。中國人則說是盤古開天闢地,但這沒有多大關係——中國人僅僅上溯到第五代,五代之上的先人在祭祖的筵席上就沒有他們的份。因為中國人對於親疏的細緻區別,雖然講究宗譜,卻不大關心到生命最初的泉源。第一愛父母,輪到父母的遠代祖先的創造者,那愛當然是沖淡了又沖淡了。
受過教育的中國人認為達爾文一定是對的,既然他有歐洲學術中心的擁護。假使一旦消息傳來,他的理論被證實是錯的,中國人立即毫無痛苦地放棄了它。他們從來沒認真把猴子當祖宗,況且這一切都發生在時間的黎明之前,世界開始的時候,黃帝統治著與我們一般無二,只有比我們文明些的人民。中國人臆想中的歷史是一段悠長平均的退化,而不是進化;所以他們評論聖賢,也以時代先後為標準,地位越古越高。夏商周三代以上,完全是個理想世界, 因此,人心不古,世風日下。
對於生命的起源既不感興趣,而世界末日又是不能想像的。歐洲黑暗時代,末日審判的畫面在大眾的幻想中是鮮明親切的,也許因為羅馬帝國的崩潰,神經上受到打擊,都以為世界末日將在紀元一○○○年來到。中國在發展過程中沒有經過這樣斷然的摧折,因此中國人覺得歷史走的是竹節運,一截太平日子間著一劫,直到永遠。
中國宗教衡量人的標準向來是行為而不是信仰,因為社會上最高級的分子幾乎全是不信教的,同時因為刑罰不甚重而賞額不甚動人,信徒多半採取消極態度,只求避免責罰。中國人積習相沿,對於責任總是一味地設法推卸;出於他們意料之外,基督教獻給他們一只“贖罪的羔羊”,無代價地負擔一切責任,你只要相信就行了。這樣,慣於討價還價的中國人反倒大大地動了疑。不敢相信上帝,以為沒有這樣便宜的好事。
但是中國人信基督教最大的困難還是:它所描畫的來生不是中國人所要的。較舊式的耶教天堂,在裏面無休無歇彈著金的豎琴,歌頌上天之德,那個我們且不去說它。較前進的理想,把地球看作一個道德的操場,讓我們在這裏經過訓練之後,到另一個渺茫的世界裏去大獻身手,對於自滿的、保守性的中國人,一向視人生為宇宙的中心的,這也不能被接受。至於說人生是大我的潮流裏一個暫時的泡沫,這樣無個性的永生也沒多大意思。基督教給我們很少的安慰,所以本土的仙佛傳說,對抗著新舊耶穌教的高壓傳教,還是站得住腳,雖然它沒有反攻,沒有大量資本的支持,沒有宣傳文學,優美和平的布景,連一本經書都沒有——佛經極少人懂,等於不存在。
十、中國的因果報應
[因果報應]涵蓋一切的觀念,在中國式的邏輯而言,是無懈可擊的,很容易證明它的存在,絕對不能證明它不存在。
[因果報應]的說法,是中國人的人生哲學中,企圖對人生許多現象,求得一種概括的,宇宙間共通解答(Universal Resolution),或謂 [萬應解答]。
中國的幽冥地府,極其明白,沒有什麼神秘。陰間的法度與中國文明後期的法度完全相同。就因為它以人性為基本,陰司也有做錯事的時候。亡魂去地獄之前每每要經過當地城隍廟的預審。城隍廟是陰曹的地方法院,城隍往往由死去的大員充任(像林黛玉的父親林如海,在《紅樓圓夢》裏就做了城隍),而他們是有受賄的可能性的。地獄的最高法院雖然比較公道,常常查出錯帳,一個人陽壽未滿便被拘了來。費了許多周折,查出錯誤之後,他不得不“借屍還魂”,因為原來的屍首已經不可收拾了。
十一、中國人為什麼對棺材這麼感興趣
死後既可另行投胎,可見靈魂之於身體是有獨立性的,軀殼不過是暫時的,所以中國神學與埃及神學不同,不那麼注意屍首。然而為什麼這樣地重視棺材呢?不論有多大的麻煩與花費,死在他鄉的人,靈柩必須千里迢迢運回來葬在祖墓上。中國的棺材,質地越好越沉重。製棺材的本意是要四人至六十四或更多的人來扛抬的,因此停靈的房屋如果失了火,當前的問題十分尷尬痛苦,死者的家屬只有一個救急的辦法,臨時在地上挖個洞,將棺材掩埋妥當,然後再逃命。普遍的墓地力求其溫暖乾燥,假如發現墓裏潮濕,有風,出螞蟻,子孫心裏是萬萬過不去的。於是風水之學滋長加繁,專門研究祖墓的情形與環境對於子孫運命的影響。
對於父母遺體過度的關切,唯一的解釋是:在中國,為人子的感情有著反常的發展。中國人傳統上虛擬的孝心是一種偉大的,吞沒一切的熱情;既然它是唯一合法的熱情,它的畸形發達是與他方面的沖淡平靜完全失去了比例的。模範兒子以食人者熱烈的犧牲方式,割股煨湯餵給生病的父母吃。這一類的行為,普通只有瘋狂地戀愛著的人才做得出。由此類推,他們對於父母死後的安全舒適,關心到神經過敏的程度,也是意料中的事了。
為自己定做棺材,動機倒不見得是自戀而是合實際的遠慮。農業社會中的居民儲藏一切的生活必需品,都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事。中國的富人常被形容為“米爛陳倉”。在過去,在一個較有餘裕的時代,壽衣壽材都是家常必備的東西,總歸有一天用得著的。
斤斤計較於物質上為亡人謀福利,也不是完全無意義的,因為受審判的靈魂在投生之前也許有無限期的耽延。從前有過一番爭論,不能決定過渡時期的鬼魂是附在墓上還是神主牌上。中國宗教的織造有許多散亂的線,有時候又給接上了頭。譬如說,定命論與“善有善報”之說似乎是衝突的,但是後來加入了最後一分鐘的補救,兩者就沒有什麼不調和了。命中無子的老人,積德的結果,姨太太給他添了雙胞胎;奄奄一息的人,壽命給延長了十年二十年,文采不通的蒙童,考試及第,中了科舉,光耀門楣……。
十二、有神論和無神論
神鬼之說讀書人有點相信而不大肯承認;市井小民承認而不甚相信。中國的農民,你越是苦苦追問,他越不敢作肯定的答覆,至多說:“鬼總是有的吧?看是沒看見過。”至於知識階級呢,他們嘴裏說不信,其實也並沒說謊,可是他們的思想行動偷偷地感染上了宗教背景的色彩。
佛家思想為中國人打下無神論的根砥,東漢明帝時印度佛教傳入中國。
據史書記載,東漢明帝永平十年(西元67年)的某天晚上,漢明帝劉莊做了一個夢,夢見一位神仙,金色的身體有光環繞,輕盈飄蕩從遠方飛來,降落在御殿前。漢明帝非常高興。第二天一早上朝,他把自己的夢告訴群臣,並詢問是何方神聖。太史傅毅博學多才,告訴漢明帝:聽說西方天竺(印度)有位得道的神,號稱佛,能夠飛身於虛幻中,全身放射著光芒,陛下您夢見的大概是佛吧!於是明帝派使者羽林郎中秦景、博士弟子王遵等18人去西域,訪求佛道。三年後,他們同兩位印度僧人迦葉摩騰和竺法蘭回到洛陽,帶回一批經書和佛像,並開始翻譯佛經,相傳《佛說四十二章經》,就是其中之一。明帝命令在首都洛陽建造了中國第一座佛教寺院,以安置德高望重的印度名僧,儲藏他們帶來的寶貴經像等物品,此寺即今天的洛陽白馬寺。該寺據說是因當時馱載經書佛像的白馬而得名,而白馬寺也因而成為中國佛教的“祖庭”和發源地。
中國人接受佛教已經1945年之久,卻不知道佛教是無神論,梵語的佛是覺者,大智慧通達的人,釋迦牟尼佛認為眾生平等,沒有高下階級之分,但是無數世代的因緣聚合,演示出現在人世的生、老、病、死與悲、歡、離、合,人生只是四大假合的劇場,如果見所有相,俱是空無之相,即見如來。
釋迦牟尼佛悟道之後,受人尊崇至極,連生病也找釋迦牟尼佛看病,釋迦牟尼卻告訴來者,我不懂看病,現在最好的醫生是耆婆,你們去找他吧! 在釋迦牟尼眼中,他與來者是平等的,要看病還是找專家比較好。
無神論的佛教,被傳統儒家接受且轉化後,更增強傳統儒家知識分子的無神論思維。
十三、多神論架構與人間行政組織呼應
中國傳統行政組織架構嚴密,三省六部制是西漢以後長期發展形成,至隋朝正式確立,唐朝進一步完善的一種政治制度。隋唐至宋的中央最高政府機構。 三省指中書省、門下省、尚書省,六部指尚書省下屬的吏部、戶部、禮部、兵部、刑部、工部。每部各轄四司,共為二十四司。
尚書省形成於東漢(時稱尚書台);中書省和門下省形成於三國時,目的在於分割和限制尚書省的權力。在發展過程中,組織形式和權力各有演變,至隋,才整齊劃一為三省六部,主要掌管中央政令和政策的制定、審核與貫徹執行。
天上的政府也忠實反映人間綿密的分工制,有文人的神、武人的神、財神、壽星,地上每一個城有城隍爺,每一個村有土地公,每一家有兩個門神,一個灶神,每一個湖與河有個龍王。此外有無職業的散仙。
十四、中國道教人格神的傳統
中國著名的小說《封神榜》原名《封神演義》,又名《商周列國全傳》、《武王伐紂外史》、《封神傳》,是一部中國神俠小說,作者是明朝的許仲琳。
《封神演義》中有十餘處引用道教經典《黃庭經》,作者應是道教人士。約成書於隆慶、萬曆年間。其原型最早可追溯至南宋的《武王伐紂白話文》,可能還參考了《商周演義》、《崑崙八仙東遊記》,以姜子牙輔佐武王伐紂的中國歷史為背景,描寫了周朝與殷商的對抗與闡教、截教諸仙鬥智鬥勇、破陣斬將封神的故事。包含了大量民間傳說和神話。有姜子牙和哪吒三太子等生動、鮮明的形象,最後以姜子牙封諸神和周武王封諸侯結尾。
中國人對有貢獻的聖人,死後就尊奉為神,為他們建廟,秦朝李冰父子修築都江堰,造福四川成為天府之國,被後人尊奉在二郎廟,永享香火祭祀不斷。
文聖孔子有家廟,武聖關公有公廟,溫王爺、朱府千歲、臨水夫人廟,海邊漁民供奉的媽祖,都在我們的生活中很親切地存在。
十五、神鬼與人的相對論
六千年前,發源於長白山的薩蠻教,已經有起乩通靈的儀式,
長白山區高大黑暗的森林,孕育出無數的精靈鬼魅,殷商時代的儺舞,就是一種驅鬼的舞蹈,中國民間傳說的山神、水神、雷公、電母,是傳統思想對大自然神秘力量,充滿敬畏的解釋。
中國人將精靈的世界與下等生物聯繫在一起。狐仙、花妖樹魅,都是處於人類之下而不肯安分,妄想越過自然進化的階段,修到人身——最可羨慕的生存方式是人類的,因為最完全。有志氣的動、植物對於它們自己的貧窮愚魯感到不滿,不得不鋌而走險,要得到一點人氣,惟有偷竊。它們化作美麗的女人,吸收男子的精液。
人的世界與鬼魅世界交亙疊印,占有同一的空間與時間,造成了一個擁擠的宇宙。欺軟怕硬的鬼怪專門蠱惑倒運的人,身體衰微,精神不振的,但是遇見了走運的人,正直的人,有官銜的人,它們總是躲得遠遠的。人們生活在極度的聯合高壓下——社會的制裁,加上陰曹的制裁,加上無數的虎視眈眈,在旁乘機而入的貪婪勢利的精靈。
然而一個有思想的人倒也不必懼怕妖魅,因為它們的存在是一種較軟弱、暗淡、稀薄的生存方式。許多故事說到亡夫怎樣可憐地阻止妻子再嫁,在花轎左右嗚嗚地哭,在新房裏哭到天明,但也無用。同時,神仙的生活雖然在某種方面是完美的,也還不及人生的愉悅——比較單調,有限制。
十六、皇權與教權的衝突與合作
漢朝傳入中國的佛教,大受中國統治者與尋常百姓的歡迎,規模日漸龐大,但是外來文化的色彩不除,就釀成與中國傳統道教的衝突。從南北朝到唐朝結束,有四次嚴重的排佛事件。
唐武宗排佛事件極為慘烈,唐武宗李炎尚未即位時,已偏好道術。即位後,即召道士趙歸真等八十一人入宮,於三殿修“金籙道場”,並親臨三殿,受法籙。在日益偏信道教的同時,武宗開始對佛教大事整頓。而趙歸真因曾遭京師諸僧的誚謗,常感“痛切心骨,何日忘之”(《宋高僧傳》卷十七),這時便利用武宗對道教的偏信,於宮中“每對,必排毀釋氏”(《佛祖歷代通載》)。他向武宗薦引道士鄧元起、劉玄靖等人,以聲氣相求,同謀毀佛。道教徒的煽動,加強了唐武宗滅佛的決心。
安史之亂後,唐朝國力迅速衰退。以往那種對外來文化兼容並蓄、完全開放的勇氣和信心喪失殆盡。佛教作為異族宗教,自然也就在被排斥之列。會昌三年(843)四月,朝廷“命殺天下摩尼師,剃髮另著袈裟作沙門形而殺之”(圓仁《入唐求法巡禮行記》卷三)。會昌四年三月,以趙歸真為“左右街道門教授先生”,而“歸真乘寵,每對,排毀釋氏,言非中國之教,蠹耗生靈,盡宜除去。帝頗信之”(《武宗本紀》,《舊唐書》卷十八)。
唐武宗滅佛,實始于會昌初年,而至會昌末年達到高潮。早在會昌二年(842),武宗已令僧尼中的犯罪者和違戒者還俗,並沒收其全部財產,“充入兩稅徭役”(《武宗本紀》,《舊唐書》卷十八)。會昌四年七月,敕令毀拆天下凡房屋不滿二百間,沒有敕額的一切寺院、蘭若、佛堂等,命其僧尼全部還俗。
會昌五年三月,敕令不許天下寺院建置莊園,又令勘檢所有寺院及其所屬僧尼、奴婢、財產之數,為徹底滅佛作好準備。同年四月,即在全國範圍內展開全面毀佛運動。僧尼不論有牒或無牒,皆令還俗;一切寺廟全部摧毀;所有廢寺的銅像、鐘磬悉交鹽鐵使銷熔鑄錢,鐵交本州鑄為農具。八月,下詔宣佈滅佛結果:“天下所拆寺四千六百餘所,還俗僧尼二十六萬五百人,收充兩稅戶;拆招提、蘭若四萬餘所,收膏腴上田數千萬頃,收奴婢為兩稅戶十五萬人。”(《武宗本紀》,《舊唐書》卷十八)同時還“勒大秦穆護、祆教三千餘人還俗”,以使“不雜中華之風”。
會昌滅佛給佛教以沉重打擊。據日僧圓仁目擊記述,山東、河北一帶的寺院,到處是“僧房破落,佛像露坐”,“寺舍破落,聖跡陵遲,無人修治”(《入唐求法巡禮行記》卷四)的景象。在江南地區,也是“刹宇頹廢,積有年所”(《修龍宮寺碑》,《金石萃編》卷一○八)的狀況。其後不久,唐末農民戰爭爆發,對佛教又是一次衝擊。由於寺院經濟被削奪,僧尼被迫還俗,寺廟遭毀,經籍散佚,致使佛教宗派失去繁榮發達的條件。
中國人創造的在世的神,就是皇帝,皇帝被尊為天子,生為天的兒子自然具有某些神性,掌握極大的權力,臣民百姓生命財產的生殺予奪之權,完全在皇帝手裡,英國哲學家羅素訪問中國之後,認為,全中國唯一擁有自由的人就是皇帝,因為可以為所欲為,又不必向國民和國會報告負責。
中國社會所固有的“神權絕對服從王權”的政治特性,都表明佛教這一宣揚出世思想的宗教文化,無法自外於中國社會嚴苛的具體條件。而佛教作為一種日益中國化的意識形態,又無法從物質上加以毀滅。雖然佛教在三武滅佛浩劫之後便迅速復興,顯示了其極強的生命力,但“三武滅佛”畢竟用殘酷的事實為佛教在中國的發展歷程中增添坎坷的悲劇色彩。但滅佛運動也表明,當佛教的發展對封建統治有利時,便會得到支援、扶植;一旦脫離或偏離封建政治軌道時,便會受到打擊、限制。總而言之,教權必須服從皇權,宗教必須為皇帝服務。佛教就是在這種環境中曲折地發展,這成為佛教在中國傳播的一個特點,也是佛教漢化的代價。總之,神權和王權這一對封建社會的孿生子,為了各自的發展最終還得走向合作而相依共生,佛教為適應中國社會,學會了“依國主”,則“法事立”;而封建政權則繼續利用佛教的“勸化”功能,使政權得以鞏固。
十七、不可捉摸的中國人心
世上的宗教大多由由勸人為善出發,宗教情操最可貴的是不求回報的犧牲,與求得心靈的平安,但是中國的宗教卻沾上世俗習慣與實用主義的色彩,
升官發財、金榜題名、婚姻求子甚至彩券簽賭都可以向神明祈求。
中國的宗教崇拜方式常常出現對神明的期約賄賂,還願就是對神明的報答,
有社會新聞報導,一名男子花十萬元包牌簽賭,向神明祈求中獎就演三天的戲酬神,結果中獎五千元,該名男子請不起戲班,就自己在廟門口搭起簡單的台子,演三天的布袋戲,也算還願。
中國的寺廟香火是否鼎盛,取決於保佑是否靈驗,如果靈驗傳聞不斷,寺廟就會愈蓋愈大,六合彩簽賭盛行時,信徒如果屢不中獎,將小廟神像砍頭斷手也是常有的事,在這些案例中,信徒與神明位階其實相等,求神拜佛只是一場公平的交易,像是商業行為。
世界各國向來都以下層階級信教為最虔誠,因為他們比較熱心相信來生的補報。而中國的下層階級,因為住得擠,有更繁多的人的關係、限制、責任,更親切地體驗到中國宗教背景中神鬼人擁擠的,刻刻被偵察的境況。
中國的宗教究竟是不是宗教?是宗教,就該是一種虔誠的信仰。下層階級認為信教比較安全。因為如果以後發現完全是謊話,也無妨,而無神論者可就冒著不必要的下地獄的危險。這可以解釋中國對於外教的傳統的寬容態度。無端觸犯基督教徒,將來萬一落到基督教的地獄裏,舉目無親,那就要吃大虧。在絕境中的中國人,可有一點什麼來支持他們呢?宗教除了告訴他們這是前世作孽的報應,此外任何安慰也不給嗎?
但是無論怎樣模棱兩可。在宗教裏有時候不能用外交辭令含糊過去,必須回答“是”或 “否”。 中國人的解答就是: 寧可信其有。
對於生命的來龍去脈毫不感到興趣的中國人,即使感到興趣也不大敢朝這上面想。思想常常漂流到人性的範圍之外是危險的,邪魔鬼怪可以乘隙而入,總是不去招惹它的好。中國人集中注意力在他們眼面前熱鬧明白的,紅燈照裏的人生小小的一部。在這範圍內,中國的宗教是有效的;在那之外,只有不確定、無所不在的悲哀。什麼都是空的,像金瓶梅中閻惜姣所說: “洗手淨指甲,做鞋泥裏踏。”
我們怎樣處置自己,並沒多大關係,但是活得好一點是快樂的,所以為了自己的下一次投胎超生,還是守規矩的好。在那之外,就小心地留下了空白——並非懵懂地騷動著神秘的可能性的白霧,而是一切思想懸崖勒馬的絕對停止,中國人最引以自傲的就是這種約束的美。中國畫裏不可少的留白,沒有它,圖畫便失去均衡的美感。不論在藝術還是人生,最難得的就是知道什麼時候應當歇手。
改寫自張愛玲談中國人的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