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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0/28 10:27:37瀏覽468|回應0|推薦0 | |
9月23日上午10點,兆如的號碼又再出現,忐忑的打去,那邊說他一早發燒了,體溫從37.8升到39.4。我想,或許沒那麼嚴重,星期五去看他時,他不是還挺好的嗎?“先吃退燒藥,再灌100CC的水”,我蠻有把握的告訴護士,心想“不要老是叫我送他去醫院”。12點再打去問,護士說體溫已降到38.6,血壓130/62,看吧!用點常識就可以搞定的事…,“再灌200cc的水”,應該可以解決這次的問題了吧!2點15分護士打來說,血壓降到101/50,血氧也降到85%,我的頭皮開始發麻,怎麼這麼猛?只好不情願的要護士叫救護車,我和萍等會就去北醫急診。 3點多看到他在擔架上時,他還睜著眼呢,只是沒什麼精神的樣子,有些喘。我摸著他額頭(他這時還是照例馬上閉上眼)說,爸,忍耐點,待會就好了哦。我心想,還好嘛!醫生護士忙著料理他,片子照出來,說右下肺發炎,可能要住院,不是每次都這樣嗎?我看,沒什麼大不了吧!5點多,那個看來認真的年輕醫生說,血氧一直上不去,他說的時候似乎有些擔心;我卻在想,這不是什麼大問題啊。過了一會兒,血壓開始下降,認真醫生說要插靜脈導管,準備進加護病房。什麼?進來時不是還算好嗎?為什麼又要上去?我覺得比上次在萬芳時穩定些啊!好像有許多手,要把他從我身邊拉開,我一直撥開那些手,可是越撥它們,出現的手卻是越多… 給老三寫信,確認這次跟上次在萬芳一樣,不氣切、不壓胸做心肺復甦。傍晚上去加護病房,看到他安詳的睡著,身上一大堆管子,不過狀況看來還蠻穩定,我跟萍說北醫好像真的比萬芳強些喔。血氧回升到90了,心跳也降到90左右,血氧雖然拉不上去,但是血壓已經升上去了,我有些樂觀。 但是,那裡面的醫生跟萍說,肺部感染擴大到另一邊了…你們在擔心什麼呢?他再過幾天就會出院了吧!吃晚飯時,我跟萍說,看這樣子,就算這次可以度過,下次恐怕也很難… 晚上8點多,加護病房打來說,他的血壓更低了,恐怕不樂觀。我才意識到,我的奢望再也擋不住那將來的現實了。我和萍說,我應該是該做的都已經做了吧!我覺得所有的努力,全被那個黑洞吸過去了…11點10分,阿芬從醫院加護病房打來,說他快過去了。我沒有太難過,只是覺得沒什麼力,腦袋嗡嗡作響,趕緊催促軒穿衣服… 到了床前,只看到他下巴和頸部有些淤血,旁邊的機器還在轟轟作響,他的眼角泛著淚水。我摸摸他的臉,感覺還不太冷。毛毛一直在拍著他,說爺爺你休息囉。阿芬說,心跳是11點15分停止。她說,Siti說媽今天整天脾氣暴躁,一直罵她… 醫生過來說,既然家屬都到了,就那就算是11點半死亡好了,我忙在心裡唸著,是11點15分。他們把機器關了,瞬間一切寧靜下來,這時才覺得,他真的走了。他們說要整理一下,請家屬先退出,萍要求讓我一個人留下來一會。我跟他說,爸,沒人可以再欺負你了!你可以安心休息了!我向他跪下來磕了三次頭,告訴他,“謝謝爸爸,謝謝,謝謝!” 最後,我向他立正行了一個舉手禮,就走出了簾子。 護士說,等會台灣人本會過來,把他移到下面去冰存。我們挑了容易穿脫的運動衣褲,等下好讓他們給他換上。有一堆住院用品,我以前經常要搬來搬去,像是他可以出院的保證,現在都可以留在這裡,以後想用也用不到了.. 後來,台灣人本拿了個袋子來,我們就向他說,爸,我們轉到下面去休息!他們拿了塊布蓋在他身上,然把袋子套在他身上,再把他從床上移到擔架上。然後就把他推離了那間MI-6的病床區,那個我本讓我來抱奢望的一坪大地方,那個他在昏迷中最後流出眼淚的地方… 要進電梯時,他們要我們告訴他,爸,我們進電梯了。以前他住院時,也跟著他的病床坐過這電梯。有一次是去找國卿幫他照胃鏡,後來是請許醫生幫他裝膀胱造口,更早以前是推去給施主任裝支架。以前陪他坐這電梯時,常覺得怎麼搞得這麼複雜,現在想起來,那些時刻已經很幸福了。 到了地下二樓的台灣人本,寬敞又氣派,裡面有些佛教音樂,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燃香味道,不用想就知道這是哪裡。他們把他先停放在一間房裡,還找來一張CD,放出Amazing Grace。然後問我,需要什麼服務,我說我們會找教會弟兄來幫忙,只需要冰存。對面那位剛才幫忙從上面把他推下來的大個,這時臉上露出些許不情願,就進去把Amazing Grace停掉。過了一會,有人來告訴我們,可以準備移進冰櫃了,我們就跟著過去。在一面舊的門後面,拉開來看見幾疊冰櫃,相對上比外面其他布置簡陋好多,原來好看的地方是對付活人的。 他們把冰櫃拉開,哇,好小的一個空間,大概只有30公分高,心想這放得下嗎?但是,他躺進去也不需要翻身,他們當然不會浪費這些空間。活著時只睡半邊床,過去以後,只給他50公分寬,以後火化後,不是還要裝在更小的罐子裡?這樣想想,又覺得,現在能夠躺平放著,也算不錯了。要放進去之前,我們都拍了拍他,好些人要兩星期後才能再看到他。 回到家已經快兩點,覺得今天發生好多事,記憶又好像一片空白。以前常常想,這一天來到時,會不會手忙腳亂?會不會像山崩地裂?好像都沒有,一切好像在快轉,還沒想好就過去了。早上六點,還要趕去搭車,上一整天的課。昨天下午一直擔心,今天要坐車還是開車去學校,萬一有什麼狀況,才趕得回來。現在,爸把我的難題排除了,他自己先走一步,好讓我我今天去上課時,不會有什麼掛念。其實,我寧願解決那個難題,哪怕是能再為他擔心一天也好… 24日上完早上的課,我寫下昨晚心中的感覺,算是向他道別。然後我打電話給兆如,告訴他們爸走了,多謝同仁們對爸的照顧,並且拜託鍾小姐幫我找到那只爸經常帶著的Casio手錶。25日早上,坐在書桌前,我準備寫下他的生平,好在安息聚會上用。我根據他先前寫的「我的生平」,寫下第一段,接下來,發現我對他的一生,了解好少好少… 老三和阿芬去了五指山,說環境不錯,納骨櫃上還會有生平碑文和旌忠狀。他以前說過,想走了後葬在五指山,我那時覺得好不實際。現在,可以實現那個不實際的願望,突然又覺得我們好孝順,唉!有老三在身邊,還是不一樣,不像我一個人在張羅時,堅定裡還是有些倉皇。 27日回去兆如,把他的輪椅還有其他衣物拿回來,放在四樓。然後去六樓,在他房間翻找,看到他有兩件黑色中山裝上衣。其中那件厚的,裡面縫的標牌,顯示是在去美國看我時買的西裝,改成了立領。我穿了一下,覺得還算合身,他這幾年又瘦了些,當下跟老三決定,就穿這件入殮吧。另外,從兆如拿回來一頂黑呢球帽,是他冬天時常戴的,看起來蠻酷。我說,那也讓他戴著這頂帽吧! 另外在他房間,我竟然找到一整紙袋的軍籍資料,裡面有他跟媽38年在北平的身份證。回家後拿著軍籍卡,一面對照網上有關黃河決堤和各戰役的敘述,算是把他的生平拼湊了起來。其中,還有侄子來信,根據堂哥口述,提到當年黃河決堤後,和祖父母一起到他鄉乞討。我想,爸當時看信時,一定心如刀割,所以後來回河南時,才會不停的給錢… 在找到的紙袋上,貼著後勤司令部的登報公告,是關於國軍示範公墓忠靈殿骨灰安厝的申請規定。他在‘…凡服役滿十年以上…’還有‘…合於上述規定之配偶…’等處都用原子筆劃了線,並且在紙袋上寫著,‘九十一年四月十四日聯合報’。所以,當時他跟我說那個不實際的願望時,已經看過了規定,這幾年來我們老是忤逆他的想法,這次總算順了他的意。 28日,寫好了聚會上要介紹的生平,覺得踏實許多,多少把他的一些重要日子,交代得確實。納骨櫃上的生平碑文,就是墓誌銘了,一星期前怎麼都沒想過的事,今天我做好了。兒子能替父親從容斟酌的寫好墓誌銘,也算福氣吧!回來了十七年,一直告訴自己要準備送終,這就是了… 29日一早,我跟老三一起到台灣人本去,等王弟兄來把他轉去一殯冰存。那天老三帶媽去復健,雖然回來五天了,還沒來看過他。媽在二樓,爸在地下二樓,兩人直線距離好近,卻已隔世無法再見,媽還是不知情的在跟著做運動…從冰櫃裡拉出來時,我請他們把袋子打開,確定一下沒有搞錯。看他被冰得臉色慘白,捏他手臂也好僵硬,不過閉上眼睛的樣子,還是我熟悉的。 王弟兄來了,把他移上車,我就坐在後排,伸手還可以隔著袋子碰到他。我拍拍他說,爸,我們換個地方喔。到了一殯,填完表,他們把一個手環套在他手腕上,就推到裡面去了。離開了醫院,好像把他接出院了,只不過,這次不回兆如了… 前兩天,已經看過王弟兄傳的訃文電子檔,這天在王弟兄店裡,看到印好的版本。從小在報上看過好多次訃文,我還常常研究其中列出的家庭成員,有時看到好大的家族,不禁會想像家族的熱鬧…現在,看到‘寅鄉友戚親姻,誼哀此訃’時,突然感覺,這麼遙遠的東西,怎麼會這麼近? 30日,他離開一星期,萍問我生日怎麼過,我說,就這樣吧!晚上我看到外送來的菜,份量比平常多,萍說,就當作是過生日吧。兩人默默的吃著,有一些甜蜜,也有一些淒涼… 在決定要放哪張照片在骨灰罈上時,我首先想到的,是爸媽四十三年合照的那張,樣子特別英挺。後來,看到五十九年退伍前的軍裝照,想一想,比較接近後來的樣子。他應該也常想,自己還是穿軍裝時,比較有威嚴。尤其是小腿骨折後,兩邊長短不一,他特別把左邊鞋底墊高。我知道他在意走路的姿勢不好看,但是一直都沒主動去幫他解決。他應該也早感覺到,脫了軍裝之後的他,在我眼中已經沒什麼用了,他也從不向我要求… 10月5日了,前一天萍說,星期一就要火化了,媽一直都不知道,該去跟媽吃個飯陪陪她。後來老三說,晚上去他那裡吃飯,到了以後才知道,是照慣例慶祝我、阿芬和他的生日,當然也順便讓媽高興一下。媽很興奮,吃了不少。媽上樓以後,我們繼續討論,明天入殮、聚會和火化的細節… 6日一早,我還是帶媽去復健,去時路上出於心虛,我忍不住多看她幾眼,確定她沒有什麼異狀。下午就要跟爸告別了,我們這麼瞞著她,即使是站得住腳,仍然感覺殘酷。一點鐘到了一殯,去冰存處領出他來,打開袋子看,沒那麼慘白,還是有很熟悉的安詳。 下午一點入殮完畢,換上了中山裝和呢帽,嗯,就像他還能走時外出的模樣。我們都知道,再過幾個鐘頭,就再也看不到他這樣子了。大家分別摸摸他,跟他道別,一旁教會弟兄,不斷的禱告。後來,碰到劉大哥、小娟和大姐,岳父和阿芬爸媽,大家都感覺到,家人同在的溫暖。 聚會開始,大家高聲唱詩歌,一時之間,像是一場普通的聚會。我上台介紹他的生平,本來沒把握能平靜的說完,先要老三隨時準備接手。雖然中間幾次哽咽,我還是說完了要說的話,算是為他做的最後一件大事。讀的詩篇是‘耶和華是我的牧者’,我在現場想到的畫面,竟然是魔戒和搶救雷恩大兵裡面,提到它的畫面。禱告後唱詩,唱完後又禱告,然後我們送走大家。 我們把幾件他的衣服,放在王弟兄特別準備的紙棺裡,禱告後就蓋了起來。我們三兄弟跟著紙棺一車,到了一殯,跟其他人會合,他們就把他和棺,往裡面推。往裡一看,十個焚化爐,硬梆梆的,絲毫不近人情的氛圍。大家跟他再次道別,一個多鐘頭後,那個看了幾十年的身形、面貌,就再也沒了。這時候,我才第一次深刻的體會到,什麼叫做永遠… 我們在樓上等待,焚化爐外面有螢幕,可以看到每一爐還剩多少時間火化完成,好像開刀房外面的顯示。後來,下面有人上來說,已經完成了,帶我們到一個房間。有個矩形的大鐵盤,裡面有大大小小的白色骨塊,他們拿了長筷子,讓我們輪流挟些骨塊,進到我選的淺綠骨灰罐裡。我問那些是頭骨,挟了兩塊腳骨進去。剩下的由工作人員挟進去,最後他把殘存的灰,撥了一撥,通通倒進罐子裡去,好像在掃垃圾一樣。最後,那工人把蓋子用膠封了,放在布袋裡,老三把它掛在胸前,那就是我們以前的爸爸。 7日十點多,我們到了內湖會合,然後開上五指山,裡面雲霧繚繞。進到忠靈殿裡,先讓大家禱告道別,然後到了校級軍官的乾黃廳,從已經安厝的納骨櫃上,看得出其他人年紀都跟他差不多,雖然南方人居多,還是感覺很溫馨。準備要安厝了,有一位現役士兵把他放進櫃裡,然後用陽剛俐落的動作,敬了軍禮後,就封了櫃門。那一刻,我為那個標準的軍禮深深打動,爸一輩子要的,不就是這份尊嚴嗎? 下山時,我又仔細看了看路邊的石碑,上山時看過,但想牢牢記下來。上面寫著,‘五指名山埋俠骨,忠靈聖殿數英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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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情隨筆|家庭親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