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圖倪

我讀中學的時候，父親已自軍中退伍，賦閒在家。當時軍人薪餉微薄，不足以養家活口，父親又無一技之長，謀職不易。為了生活，母親經人介紹到火車站附近一家觀光大飯店洗碗。飯店主廚擅做日本料理，常有日本客人光臨，生意愈來愈好，因此很缺人手。老闆娘見母親手腳俐落，比起之前她辭退的女工，強上許多，決定重用她。從原本傍晚上工至夜晚十時下班，改成一早就來幫忙買菜、洗菜，至於燒菜，依然交給大廚。這正合母親的能力，只要不涉及烹飪技術，體力活對母親來說是勝任愉快的。只是一連幾周，下工回來，都已深夜，父親不放心，便晚上九點多鐘就到飯店外守候，等母親下工後陪她走路回家。

老闆娘見這男人挺疼老婆的，就請父親從傍晚開始也一起來幫忙，如此又多了半份薪水，母親很感激她，更賣力為她工作。有時飯店客人吃剩的菜，像是整塊完好的燒鵝、烤鴨、壽司，也叫母親帶回來。又或是今晚客人多了，下工時老闆娘會很大方塞個一百元給他們，說他們辛苦了，吃宵夜去，等於是給加班費。

有位餐飲部的副理，廣東人，人很精明，處事果決明快，也頗懂得養生之道。常叫雜工老李當跑腿，去青草店幫他抓藥，然後在飯店廚房熬煮花茶。母親很好奇，副理說喝了清涼退火，倒一小杯給母親品嘗。母親喝過幾次，果然有神效。她常因工作勞累，虛火旺，要父親幫她刮痧。喝了花茶，連刮痧都免了。母親很想知道配方，起初副理不肯給，經母親再三懇求，終於獲得此一祕方。方子後來弄丟了，印象裡依稀有菊花、銀花、木棉花、甘草、竹葉……。

主廚在烹煮食物時，見母親買的菜有不合他意的，會告訴母親如何挑選市場上的食材。印象深刻的是，買海參要挑選野生的刺參，因為較耐煮，口感有勁道，無澀味，較滋補。但是母親想進一步知道烹飪祕方，那絕對吃閉門羹，主廚在烹調時常把其他人支開，因為那是他吃飯的傢伙，輕易外洩他就別混了。

飯店裡有一位打雜小妹，人很開朗，心寬體胖，整日笑臉迎人。有次雜工老李想鬧她，說每天飯後吃一顆糖果可以減肥，她竟相信了，並奉行不渝，後來母親實在看不下去，趕緊點醒她，她才知被耍了。不過，胖妹哈哈一笑，不以為忤，又跟大家打成一片。

胖妹的另一項工作是幫老闆娘帶孫子。這個男孩才五六歲大，調皮搗蛋，像個混世魔王。常在飯店裡外瞎胡鬧，有時玩得雙手髒兮兮地竟把廚子接的一缸子潔淨水搞混濁了，被廚子發現時，卻說剛才有小偷來，他是在幫廚子顧店。又或者學了一句外省罵人的三字經，就經常掛在嘴邊當歌唱：「老李，媽了個X、阿鑾，媽了個X、 ……」。老李出來要教訓他，他又說：「老李，你好。」老闆娘為管理整個飯店大小事，親力親為，無暇管教孫子，而她兒子、媳婦在日本進修，就只能任由孫子成天胡作非為。有時員工見狀會說他兩句，不過小孩知道這些都是他阿嬤的下人，所以也把這些規勸他的話當耳邊風。

有次胖妹和老闆娘的孫子一同前來我家玩，受到父母熱誠的招待。我終於見到傳說中的兩位主角。胖妹皮膚白皙、雙頰紅潤、毫不怕生，似有一股用不完的精力，在我家跑前跑後，看起來好像少根筋。小男孩長的可愛，眼睫毛很長，一雙大眼睛眨巴眨巴地四處觀望，似有些怕生。父親拿出他的看家本領——煎油餅，招待貴賓。為求快速，不和麵，直接將麵粉加糖和水拌勻成漿，放入油鍋搖勻，炸至兩面金黃，胖妹全數吃完，還不夠，父親再煎一塊，尚未起鍋，她索性拿著盤子去到廚房等著，邊吃還邊誇父親好手藝。

這是近半個世紀前的陳年往事。當時父母親的工資雖然僅供全家三餐溫飽，以現在的標準衡量就是月光族，但他們忙完一天工作回家，有了茶餘飯後的談資，增添不少生活樂趣，每天活得很開心。這樣的生活，沒有上流社會的行政煩囂、人事喧嘩、滔滔名利、爾虞我詐。至今仍懷念那段生活，雖然貧窮，但三餐足以溫飽，每天過得無憂無慮，我戲稱那是一段「窮開心」的日子。

聯合報2022.0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