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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根夢(12/16)
2025/10/11 08:00:00瀏覽57|回應0|推薦2

【宗教的試煉】

林子衡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被人帶去廟裡拜拜,還被要求「誠心」才能換來血糖的下降。
這一切的開端,是因為鄰居王太太的熱心。王太太是個典型的「好意過剩」中年婦女,她相信人生的所有病痛,都能靠「神明保佑」獲得緩解。於是,在一次電梯口的偶遇,她神秘兮兮地靠近子衡,用那種半推銷、半啟示錄的語氣說:「阿衡啊,你這糖尿病啊,醫生沒辦法根治的,你應該試試看宗教。」

林子衡愣住,以為自己聽錯。宗教能降血糖?這聽上去比「苦瓜泡酒」還荒唐。
「真的啦,我認識一個教友,糖尿病十幾年,後來每天唸經,血糖就慢慢穩定下來了。你不試試,怎麼知道神明不會幫你?」
林子衡想回一句「神明大概比較忙,沒空幫我管麵包和血糖」,但看王太太眼裡那股熱切,他最後還是沒吐槽。只是點頭含糊回應,沒想到幾天後,就接到她邀請:「這週末去廟裡,我帶你去拜。」

那天的廟宇煙霧繚繞,香火濃烈得像要嗆出眼淚。王太太領著林子衡進去,指著供桌前的神像,說:「跪下,跟祂說你要逆轉糖尿病。」
林子衡跪得很不自在,雙膝硬碰冰冷的石板,膝蓋一瞬間抗議。腦子裡卻閃過另一句話:「逆轉?連醫師都冷笑,神明聽了會不會也覺得好笑?」

他小聲在心裡嘀咕:「神啊,如果真有神,你要嘛就幫我把胰島β細胞修復,要嘛就別讓我半夜低血糖發抖。其他的,我不敢奢求。」

隔壁有人誦經聲高昂,像念著古老的數字咒語。林子衡突然覺得,這場景和糖友群組裡曬血糖表格有異曲同工之妙:一群人盯著數字,期待神蹟,差別只是這裡換了香爐和木魚。

幾週後,另一個朋友帶他去教會。牧師講得更直白:「只要你有信心,疾病就會得醫治。因為信仰能帶來真正的自由。」
林子衡心裡暗笑。自由?自由不在於信仰,而在於能不能自由地吃一塊鳳梨酥而不怕血糖爆表。

他坐在長椅上,聽著詩歌,一邊想像著自己站起來大喊:「牧師,如果我信主,能不能順便信一顆胰臟再生的奇蹟?」

但他什麼也沒說,因為看見四周信徒眼裡那份虔誠。他忽然明白,這種虔誠其實和糖友的努力沒兩樣——都是一種對抗無力感的方式。只是糖友靠運動和飲食,信徒靠禱告和詩歌。

還有人介紹他去禪修中心,說打坐能「調息治病」。林子衡坐在蒲團上,雙腳盤不攏,背也僵直不起來,幾分鐘後全身酸痛。他只能閉眼,想著呼吸。
老師傅說:「專注,放下妄念。」
他偏偏腦子裡只剩下一個妄念——晚餐要不要吃全麥麵包?血糖會不會衝上去?
越想越覺得好笑。他甚至想,如果佛祖能真的幫忙,不如先賜他一個不用算碳水的腦袋。

宗教的試煉,讓林子衡看清一個荒謬:人總是需要相信一些東西,否則活不下去。有人相信藥物,有人相信運動,有人相信苦瓜或蚯蚓粉。而有人,相信神明能替代胰島素。

這些相信,不管看起來多荒唐,背後都有一個共通點:人承受不了完全的絕望。林子衡沒有信仰,但他能理解。畢竟,他自己不也每天對著血糖機祈禱嗎?希望那個數字低一點,哪怕只是一點。

某天他回家,太太看著他手裡帶回來的平安符,忍不住冷笑:「你現在連神明也要請來顧血糖?」
林子衡攤開手,無奈道:「我只是想多一點保險。」
太太翻了個白眼:「要是平安符真有用,藥廠早就倒光了。」
這句話既刻薄又真實。林子衡聽完,竟有點放鬆。他忽然明白,這些宗教的試煉,對他而言,其實不是治療,而是一場荒唐的戲劇——幫他在病人的身份之外,多一點笑料。

夜裡,他獨自坐在陽台,看著城市燈火。心裡忽然浮出一種奇異的平靜。他不再祈禱血糖能奇蹟般「逆轉」。
他只在心裡默默說:「神啊,如果你真的存在,請讓我明天測血糖時,數字別嚇死人。就這樣,足夠了。」
說完,他自己笑了。笑聲帶著無奈,也帶著一點文青式的自嘲。因為他知道,宗教也好,飲食也罷,運動、藥物、偏方,全都是人類對抗無常的方式。而他,只是一個愛吃麵包的病人,在荒謬裡努力活著。

 

【幻滅的清晨】

清晨五點半,天還沒亮透,灰藍色的天空像是一張未沖洗完成的底片,隱隱透著一種未完成的荒涼。林子衡醒來,不是因為睡飽,而是因為心裡那份熟悉的焦躁:今天的血糖會是多少?
他翻身下床,腳一踏到冰冷的磁磚,就像接受了一種小小的懲罰。冰冷提醒他:是的,你還活著;也是的,你還是個病人。

血糖機靜靜地躺在床頭櫃,像一個沉默的裁判。林子衡取出試紙,插進機器,然後把針頭對準自己的指尖。那一瞬間,他竟然產生一種荒謬的幻覺:這根細針不是要扎手,而是要扎進他所有的妄想。

「逆轉」、「斷根」、「恢復正常」——每一個字眼都像他在過去幾年裡一次又一次給自己的麻醉。可針尖落下時,那一點紅色滲出的血珠,才是殘酷的現實。
機器「嗶」一聲,數字跳出來——178
林子衡盯著數字,沉默。178,不算爆炸,但絕對算不上漂亮。這不是他前一天辛辛苦苦控制飲食、在公園硬撐著走了一萬步之後該得到的「回報」。他突然覺得,那些努力不過是向宇宙投擲的小石子,落水時連一個像樣的水花都沒有。

太太在廚房忙著,把全麥吐司放進烤箱。烤箱「嗶」的一聲,香氣緩緩飄出。那香氣,既誘惑又殘忍。
「你昨天不是說要嚴格控醣?早餐只吃蛋和青菜吧。」太太遞過來一盤炒蛋。
林子衡盯著那盤炒蛋,突然生出一種深刻的幻滅感:原來所謂的未來,就是在無數個清晨裡,不停地重複這樣的餐桌——蛋,青菜,數字,與沉默。

他忽然想起醫師那句話:「你想逆轉?別鬧了,能穩定就偷笑。」當時聽來刺耳,如今卻像是一種預言。

手機震動,是糖友群裡的早安問候。有人曬出自己的空腹血糖:「今早115!」後面還附上一個笑臉表情符號。
有人回應:「太棒了!繼續加油!」
另一個則說:「羨慕,我今天146。」
林子衡盯著這些訊息,覺得好笑。這些「血糖競賽」其實就是另一種無聲的互相比爛。誰比誰低、誰比誰高,看似激勵,實則像是一場永無止境的黑色遊戲。

他忍不住想發一條:「我178,想報名參加失敗組冠軍。」但最後什麼也沒打,只是把手機闔上。

走出家門,晨光終於漸漸滲透進街道。空氣裡有點涼,樹葉還帶著露水。許多晨跑的人迎面而來,一個個氣喘吁吁卻神采奕奕。林子衡看著他們,腦子裡突然閃過一個怪異的念頭:如果自己沒有糖尿病,是不是也能像他們一樣,輕快地跑著,不用在乎血糖、不用在乎針頭?

他忽然覺得,糖尿病不是一種單純的疾病,而是一種枷鎖。它不是綁住手腳,而是綁住「想像」。因為它讓他無法再想像一個自由的早晨。

他走到公園,看到一群老人正圍著跳廣場舞,動作笨拙卻開心。有人笑著喊:「運動才是最好的藥啊!」
林子衡冷冷一笑,心想:要是運動真是最好的藥,藥廠應該破產了。這念頭有點刻薄,但讓他短暫覺得自己還有點掌控感——至少,他能用語言來嘲笑這一切的荒謬。

回到家,他再度盯著血糖機,數字依然冷冰冰。幻滅感並不是來自這個「178」,而是來自於——無論今天是178150還是200,結局都差不多:他依舊得過著被數字操縱的日子。他忽然意識到,這病不是一天的試煉,而是無盡的長跑。所有努力,都可能在一個清晨裡被數字輕易摧毀。

太太在陽台澆花,神情專注。林子衡看著她的背影,忽然覺得愧疚。她比他更清楚「幻滅的清晨」意味著什麼,卻還是努力替他準備每一餐,控制油、鹽、糖,甚至幫他拒絕朋友聚會的誘餌。他想說聲謝謝,但話到嘴邊,卻只化成一聲嘆息。

天色漸漸亮了,陽光灑進來,卻沒有帶來希望,只是更清晰地照出餐桌上的炒蛋與青菜。林子衡默默坐下,開始吃。心裡卻浮出一句自嘲:「幻滅的清晨?不,其實只是普通的清晨。只要還活著,每天都會這樣開始,直到某一天不再開始。」
他低頭,咬下一口炒蛋,嘴角牽起一抹苦笑。這笑,是病人最後的儀式。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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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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