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寫給那些血糖不乖的人】

我看了卅年的糖尿病病人，至少幾千人。從剛診斷的年輕人，到已經洗腎、失明、截肢的長者，人生百態都在我眼前浮現。
最常聽見的問題是：「醫師，我有沒有可能把糖尿病斷根？」這句話，我聽到耳朵都起繭了。
我總是深吸一口氣，盯著對方的眼睛，看著那雙充滿期待、恐懼、甚至一絲渴望解脫的眼神。然後我只能誠實地說：「沒有斷根，只有控制。」

三十年前，我年輕氣盛，也懷抱理想。那時候我心想：醫學日新月異，或許有一天真的能治好糖尿病。病人問我，我還會留一點希望：「未來也許可以。」但三十年過去，藥物越來越進步、治療越來越細緻，我卻愈來愈篤定：糖尿病不是一個可以被徹底消滅的敵人，而是要學會馴養的野獸。
你若不管它，它就會咬人；你若懂得和它共處，它就會安靜地蹲在角落，不來搗亂。

確實，有些人能把血糖降回正常，甚至暫時停藥。這往往發生在「發病初期」的病人身上。他們下定決心減掉十幾二十公斤，開始運動，嚴格控制飲食，血糖數字漂亮得像沒生病一樣。但我總會提醒他們：這不叫斷根，這叫「緩解」。
糖尿病像是潛伏的影子，一旦你鬆懈，它立刻回來。

三十年來，我最遺憾的，是那些被「根治偏方」耽誤的病人。有人聽信秘方，停藥消失半年或一年，最後血糖爆高，腎臟壞掉；有人相信針灸、草藥能治本，結果視網膜病變，差點失明。

我從來不怕病人問問題，我怕的是病人被假希望拖走。因為糖尿病不是你要不要面對，而是你有沒有及時面對。

三十年下來，我學會一件事：別和糖尿病談斷根，要學會比它活得久。只要你願意和它共存，照顧飲食，保持運動，配合治療，它其實也沒那麼可怕。我看過不少病人，七八十歲還能出國旅遊、開心下棋、含飴弄孫，身體硬朗。他們不是因為病消失了，而是因為他們活得比沒病還長久。

病人常問我：「醫師，你會不會厭倦一直重複同樣的話？」
我笑笑說：「不會。因為每次提醒，可能就救一個人少掉一次洗腎、少掉一次截肢。」
三十年了，我不再期待奇蹟療法。我的願望很簡單──讓每一位糖尿病友，都能理解：糖尿病不需要斷根，它需要的是被馴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