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想念的外婆

  外婆生於1910年，至今離開我們已經廿年了，但我很不捨，更想念她老人家！

外婆有個很美的名字－紫微。在那個交通不便的年代，外婆每天由中莊仔走好幾公里的路，到彰化市民生國小上學，外婆是老三，上有兩位姊姊，並未上學，外婆之所以有上學的機會，是因為她同齡的表姐要上學，不敢自己獨行，找外婆陪伴，二姨婆到老年時，曾告訴我們：當時既羨又妒。以現在的眼光看來，外婆步行上學是很不簡單，不過，當年的鄉下人都是這樣過日子的，雙腳步行是很自然的生活方式，外婆和姨婆們，即便活到七、八十歲，她們姊妹間相互來往的主要交通工具還是雙腳，因此身體十分健朗。我出身雙薪家庭，從出生到高中畢業為止，外婆一直和爸、媽，外加四個小孩生活在一起，照顧我們的飲食起居。是典型、傳統的女人家，我就讀彰女六年間，中午的便當都是出自外婆愛心調製的。外婆作的菜雖是家常菜，卻滿足了我家四張小口，只要跟外婆稱讚菜好吃，都使她樂開懷。

   由於傳統觀念「女子無才便是德」，小學畢業之後，就未再接觸文字，多半是在家做女紅或幫忙農作，所以大多數的漢字她忘得差不多了，不過數字和家人、親友的名字，她都還認得，也能寫字，從未弄錯。外婆十幾歲就嫁到城裏的「吳家大戶」（日治時代，吳家還頂富足的，吃的是白米飯而非甘薯簽飯），憑著巧手和聰慧，製衣、編織、作菜樣樣行，是個賢德媳婦。吳家當家長輩還特地買了一台毛線衣編織機給她，讓她學習用機器織毛衣給大家穿。在我小學時，那台編織機，一直放在媽的房裏，因此我媽遺傳了外婆的好手藝，做什麼都靈巧，連我也受教了，手藝成績也不賴。

如果說外婆的生平有何憾事，不外乎是「先生早逝」、「家中無男丁」和「華姨送人」這三件了。

 外婆生有二子三女，以前醫學尚不發達，最後一胎因胎位不正，產婆把胎兒硬拉出來，結果不幸死了，外婆從此不能再生育，由於最小兒子難產和其他二子因疾病死亡，只留下兩個女兒。我媽是老二，遺傳到雙親的優點：外貌姣好、聰慧靈巧。三女兒則是我的華姨，華姨自出生就不得家族長輩的喜愛，原因是她一出生就有牙齒（其實這是遺傳體質，俗話說七坐八爬九發牙，我可是兩個月就長牙啦！），同時長子又得了流行病而死，族中長輩認為她不吉祥，就將她送給鄉下人家當童養媳。雖說華姨送給別人家，兩老不捨，外公、外婆依然出錢讓華姨上學讀書，但是鄉下人家的女兒那有幾個有能力讀書？華姨成了異類，遭到送養家庭大姐的嫉妒，常常欺負華姨，讓她視上學為畏途，加上空襲頻繁，最終小學也沒唸完。被棄養的怨，也始終深植在華姨心中，我小時候聽到過華姨和外婆間的對話，話語中還有很多的埋怨。但也莫可奈何，那個年代，決定孩子的命運皆由族中長輩作主。這是一件很令人不平的事。

我外公天生愛好讀書，小學畢業，想到台中參加中學入學考，人已經到火車站了，卻被當家的伯父用煙桿子追打並強拉回家，不淮外公繼續升學，理由是外公身為長孫，幫忙賺錢養家最重要，這算是外公一生最大的遺憾。外公常告誡我媽：人要努力上進，就算是身為女子，也要有一技之長，才能立足於社會。因此二次大戰末期，打算讓媽赴日，學當助產士，可惜因日本戰敗而作罷。外婆支持外公的想法，當時正好銀行招考員工，但是要有推薦人，於是拜託當記者的姨公，讓我媽有機會參加招考及面試，因而進入銀行工作，改善家中經濟狀況。外公早逝也跟醫學尚不發達有關，醫師錯把盲腸炎當腸胃炎看待，結果演變成腹膜炎，當時的人如果動手術，十有九死，因此外公說開刀會死，不開刀也會死，那就不用開刀了。外公死時才41歲，外婆還不到40歲，隔年我才出世。因為外公早死，外婆在大家庭中，孤女寡母失去擎天大柱，凡事要自立自強，只要能對家中經濟幫上忙的，她都努力做，任勞任怨。

從我有記憶以來，外婆腦後勺挽個髻、圓臉的胖婦人，長得和韓劇中常演外婆的姜富子女士（小氣家族的外婆，心肝寶貝中的奶奶）有六、七分像，媽媽也認同我的看法。因為外婆手巧，在小時候那種什麼都匱乏的年代，外婆經常接一些家庭手工藝回家做副業，賺取微薄的工錢貼補家用。曾聽媽媽說在我九個多月大時，生病發高燒，久久不退，找城內最有名的蘇醫師看病、打針，不到一星期就花光了雙親兩人一個月的薪水。結果也不是那位名醫醫好的，而是鄰居一帖中醫的處方。外婆以她的巧手，幫忙我們家度過經濟危機。小時候跟過外婆編大甲草帽、削荸薺、抄稅單．．．，外婆的勤儉持家是我永難忘懷的記憶！外婆再節儉，也不會虧待她的外孫，總是弄些小點心滿足我們的小嘴巴。她對人和善，不會和別人爭吵，我父親的娘來家裡作客，竟把她當女佣使換，指揮外婆該買什麼菜，該如何作菜，她也沒多計較，反而說：「來者是客」。

外婆身體一向很健朗，少有病痛，因為巧手藝，七十多歲還能裁製自己的家居服，直到有一次在家門口被騎車的粗心路人撞斷腳，臥床好久，從此外婆就有些不良於行。那時候也不懂人老會骨質疏鬆，沒多注意鈣質的補充，後來外婆食道出了問題，吞嚥困難，健康就每況愈下。那時候我在台北上班，外婆住院就醫，我也只能偶爾探視一下，台灣的醫院不准許病人長待在醫院，最後只能出院回家，請24小時看護，居家療養，拖著病苦，度過剩餘的日子。1990年終於離開我們和外公相聚重逢了。

生前外婆沒拍過彩色大頭照，在學會油畫之後，為了紀念外婆，找到一張外婆的黑白照，為外婆畫一張八開大小的油畫，最後請油畫老師為我潤色一番。這一幅栩栩如生的油畫現在放在我的五斗櫃上，正對著我的床，宛若外婆每天仍陪在我身邊。

外婆！妳知道我在想念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