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遊藝場三周年：電紙筆談】充滿力量的神句——閒話一行詩

‧主辦單位：聯合副刊
‧筆談主持人：小熊老師（林德俊）
‧對談人：陳政彥（嘉義大學中文系教授）、陳巍仁（元智大學通識中心教授）

Q1

●小熊老師：

「一行詩」作為一種徵稿方案，其實是個老梗，不少詩歌節慶的全民徵稿都愛用，許多老師將其應用在寫作教學。一行詩是屬於操作容易的入門款方案，因其篇幅短小，有快速建立詩句成果、方便即席分享等諸多好處；但也有壞處，讓初學者以為詩很好寫，一行就可以是詩，於是染上了只寫得出「詩句」而寫不出「詩」的「症狀」，不論創作或閱讀，衍生出耐力不足的問題。

其實「一行能否成詩」還是有待辯證的，這也是詩評家之間的老話題，聯副文學遊藝場此回徵求「問句一行詩」，無非是要把冷飯炒熱。據張默在〈晶瑩剔透話小詩〉（《小詩選讀》）裡指出，民國七十五年（1986）聯合副刊便創議「一行詩」，可見一行詩完全不是什麼時尚的新發明，早在二十多年前的文壇便有相當精采的整體性展示了。作為「一行詩史」的領頭羊，聯副將透過此次徵稿來帶動「一行詩學」，有請兩位從事現代詩教學的學者先談談，一行究竟能否成詩？

●陳政彥：

「一行詩不是詩！」如果拋出這種答案一定很驚悚吧，畢竟各大詩歌慶典、報紙、詩刊都已經將一行詩視為詩的一種次文類，持續沿用至今。如果說了「一行詩不是詩。」過去各大活動中，如此多投稿者、評審者乃至舉辦者所寫所論的那些文字，又究竟是什麼呢？

文學作品的認知原本離不開約定俗成的遊戲規則。當多數詩人能從中感受到詩的質素，多數讀者能從中得到讀詩的樂趣時，一行字就足已成詩。若要說到更根源處，詩的功能很大一部分來自於比喻，即找出世間眾物萬象之間的新連結。當我們能成功地透過一行文字，彰顯事物之間前人所未見之新關係時，詩意已在其中，無關乎長度。

●陳巍仁：

我取巧一下，乾脆把命題的因果倒過來，因為太多詩作本來就是從一句或一行開始，即使發展成篇之後，還是只有靈光乍現時的「神句」最佳。宋代林逋〈山園小梅〉詩，只「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兩句，寫盡梅花神韻，其他六句幾可不必看。現代詩更長更自由，但往往受人記誦的也是一兩名句而非通篇。我們甚至可以很「機車」地對詩人說：「你剛開始一定是先有這一句齁？」

再者，精鍊本來就是詩的特質，任何文類只要朝「納須彌於芥子」的理念發展，幾乎就可稱詩。當七十字內的簡訊文學已經蔚為風氣時，一行詩的「篇幅」問題已然無須討論，重點是語言中「詩」的質素，只要對讀者有振發之奇效，一行其實足矣。

Q2

●小熊老師：

兩位的說法與我在《遊戲把詩搞大了》書中〈挑戰一行詩擂台〉裡表達的看法類似：「詩本無區分長短之必要，只要是好詩，管他外型是長是短！」我想請兩位更具體地為一行詩下個定義，好的一行詩應該具備什麼要件？

●陳政彥：

一行詩，就是在形式要求上限定為一行的詩。舉凡詩語言的特徵，如修辭創新、構思意象、音律協調等的要求，一行詩都需遵守。一個好的題目也是必須的，詩體只剩一句，題目既可與詩句呼應，也可以彰顯其為獨立作品的身分。至於好的一行詩，就要發揮天生「體型」的特徵，其要件就是「動人」。

一行詩字數少，寫來看似簡單，卻又最難，一句話未完就要埋伏亮點，這最重要條件就是要「動人」，不管是特殊角度令人莞爾一笑，或是驚悚情境令人頭皮發麻，總要有某種強烈的情緒喚起人的悸動，一行詩就是最高濃度的情緒針劑。正所謂：「先講究效果，才講究不傷身體」。不痛不癢，就是一行詩作者的失敗。

●陳巍仁：

既是形式殊雋的一行詩，如意象、隱喻等種種對詩的要求或期待不妨先擱下不談，免得既落陳套又橫生枝節。應該可以這麼說，理想的一行詩必須要點破一個「秘密」。某個於宇宙人世間存在已久，無人發揚的祕密，經由一段神準精鍊的文字被釋放，成為一股流動的能量。既像附耳流傳的親密私語，更像音韻深廣，直指人心的咒語。這便能使讀者在「喔！」「哇！」「真的！」「對耶！」的驚嘆中，對世界不小心又多了一點點理解或體悟。

Q3

●小熊老師：

小詩不因短小而易達，小中之小、微型之微的一行詩，當然更是「易寫難工」，寫出「詩的一行」門檻不高，但通常寫出來的句子，多為「待續句」，其強度、其能量，頂多只能作為一首小詩之局部，難以獨撐大局。如何判別「一行詩」與「詩的一行」？

●陳政彥：

一行詩的寫作就是零和戰爭，不是全贏就是全輸，沒有佈局空間，短兵相接就要定輸贏。因此「一行詩」與「詩的一行」之間其實沒有明確的界線，關鍵只在打動讀者的效果。如能寫得醒人耳目：沒寫完的，別人說這是情緒伏筆，邀請讀者參予；語氣結束的，別人說這是結構嚴謹、布局精妙。就舉小熊老師的《遊戲把詩搞大了》當中的〈洞〉來說明，簡單一句：「出口，還是入口？」點破洞之為洞，原本沒有出入口的設定，究竟是出口還是入口，又要依進去的人或者出來的人才能決定，頗有天然之理對比人為造作的遐想，雖然我的過度詮釋不免流於殺風景，但是能刺激讀者生出這許多聯想，就是這首詩成功的地方了。

●陳巍仁：

如果讓我放膽舉例，我還真想引用「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或「唵嘛呢叭咪吽」等神句，這些語言如此堅定而充滿力量，且一開始就並未打算「解釋」些什麼，因為當中已一切具足。「詩的一行」或許還存在某些承先啟後的邏輯，此即「解釋說明」之脈絡，一行詩完全不管這些，詩人靈光閃現的一句話，那便是真理，不容質疑。二十年前司迪麥口香糖廣告詞「新建築正在倒塌中，貓在鋼琴上昏倒了」極妙，硬加注釋雖也未嘗不可，但不免呆拙。我更喜歡的是許悔之《有鹿哀愁》附錄手記裡的一句：「如果我們觀看所愛的人，卻沒有星辰麗天的感受，此生枉費。」沒錯，即使不是詩集的正文，我還是在目擊的剎那領受了詩的神光。

Q4

●小熊老師：

此次文學遊藝場徵求的是一行詩的其中一種類型「問句一行詩」。「問句」擲出，逗引「回答」，讓詩意產生「待完成」的未盡之感，呈現在讀者面前的只有問句，因此「後續情節」就交由讀者自行想像了。要完成理想的「問句一行詩」，當然得問個好問題。要問得俐落，得精鍊文句；要問得驚豔，得出其不意；要問得有個性，則要琢磨語氣……如此，才能產生「一行勝多行」之功效。投稿者可以如何鍛鍊一行詩的寫作功力？

●陳政彥：

首先是別再重複人盡皆知之事，一如記者問受害者現在心情好嗎等語，否則不止受害者想打人，你的讀者也想打人。一行詩的寫作者或可先從擬物出發，進入世間萬物的處境中，設身著想沒人想過的角度，比方手前日夜敲打的鍵盤，分手後還掛在牆壁上那頂她的安全帽，浴室裡四歲兒子擠扁的黃色小鴨鴨。找到好的點子之後，再來要拜請鄉土劇、穿越劇外加韓劇等編劇大神上身，讓切入角度延伸成一段劇情。有了基本劇情後，慢慢收斂精簡，嘗試用最少的字句傳達最多的訊息，在一行之內演出。完成之後請朋友看看，因為劇情在你腦裡，精簡後會是濃縮或破碎，還得別人說了算，如此反覆練習，不只一行詩上手，寫較長的詩多了分集中力。

●陳巍仁：

電影《父後七日》裡那位正職是詩人的道士阿義，剛好做了「問句一行詩」的「絕倒」示範：「我幹天幹地幹命運幹社會你又不是阮老爸你給阮管這濟？」當然，這首詩有電影的加持，故示粗糙的效果方得以「藝術化」回來，如在副刊上頭，咱一開始就得細緻點。但無論如何，阿義此一行詩之氣勢，絕對值得學習，好詩人不畏畏縮縮，唯唯諾諾，總生怕自己說錯問錯。問句一行詩，也許根本不用預設或期待讀者的回答，那是讀者自己的事。詩人想問，那就好好問，問得精準問得理直氣壯，問得諸有情眾生心驚膽跳，甚至藉此大哉之問突破迷障，這樣的一行何止勝過多行，簡直抵得如海經藏了。

（加場演出版，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