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到處知何似，恰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也許早在三、四十年前，在盟軍機聲隆隆地轟炸臺灣，母親艱辛地把我生出來時，就註定了我一生漂泊的命運。那日我到學校辦理離職手續時，您眼眸中閃著兩顆即將滾落的晶瑩淚珠，懇切的說：

   「妳不要走，只要妳願意，想到哪個年級，讓你到哪個年級，為了學校，我不能放你走，你必須留下來！」

   「這裡的孩子需要你，家長也需要你，所以你不能走！」

   「你若走了，到別處去，還得重新適應一個新環境，這樣對你是不利的‧‧‧‧‧。」

    聲聲出自心底的關愛，我何嘗不知！只是那迢迢的路程，以及自己那多災多病的軀體，迫使我必須抑制感情而狠心離去。

    電線的那一端，也傳來同樣的話語重重。那是一群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家長的心聲‧‧‧‧‧

   「黃老師，聽說您要走了，是真的嗎？」

   「是真的。」「哎呀！那怎麼可以呢？我的老二還要放在你那一班哩！拜託拜託！等把我的老二也帶上去了，再走嘛！」

   「沒關係，我走了還有那麼多老師，再說放在哪一班不都是一樣的？這裡的老師，個個都那麼盡責認真，您放心吧！」

   「不行啊，我對您比較瞭解嘛！我知道您很辛苦，但是無論如何為了我的孩子請您留下來吧！」

    好固然好，可是你們可曾知道我是如何的馱著一身痛疾，來為你們的龍子鳳女上課？

    教室裏，那一群天真活潑的孩子們，聽說我即將離去時，立刻像一群小鴉失去老鴉般，嘰嘰瓜呱呱的打開那稚嫩的嗓音，七嘴八舌的嚷嚷著：

   「老師！您要走了？那以後人家都有老師，我們沒有老師怎麼辦？」

   「沒關係，我走了，還有別的老師會教你們啊！」

   「嘎！那別的老師如果不喜歡我們怎麼辦呢？」

   「不會的！像你們這麼聰明、可愛、又這麼乖，誰都會喜歡你們的！」

   「哪！老師，是不是我們現在不乖，您就不要喜歡我們了，才要離開我們呢？」 

   「噢！當然不是。老師不但很喜歡你們，而且不論到了哪裡，都會很想念你們，也會寫信給你們的！」

   「哇！真的？那太好了！一定要寫信給我們喲！」‧‧‧‧「唔！不對，別班的老師都沒有走啊！為什麼您一定要走呢？」

   「乖！聽話。老師不是早就告訴過你們了嗎？老師的家住得好遠好遠，每天都要坐一個半鐘頭的車，還要換兩次車，才能趕來給你上課呢！」

   「唔！」

   「老師每天這樣趕來趕去，還要為你們批改那麼多作業、日記、作文，有時改不完，還得帶回家去改，而且還要做很多家事呢！這樣總有一天老師會累倒的。你們願意老師累得生病嗎？」

   「不願意！」 

   「這就對了，別的老師，因為家住得離學校近，所以可以不離開，而我不得不離開你們，懂了嗎！」

    「喔！懂了！哪，老師以後還會不會回來看我們呢？」

    「當然會回來看你們的，但是老師要走了，也要你們答應老師一件事，就是：不論哪一位老師教你們，你們都要聽話、用功，做一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在家裏也要做一個懂事、孝順的好孩子，好嗎？」

    「好！」全班異口同聲的答得好響亮！我鬆了一口氣，立刻接著說：

    「好，就這樣一言為定了。那麼，老師要走了，你們要對老師說些什麼話呢？」

    「祝老師永遠健康、快樂！」

    呵！那些稚嫩的赤子心聲，多麼令我心顫！還有校長那份殷切的關愛，更令我難以忘懷！教我如何是好呢？

    鴻雁！北國的候鳥。可曾聽說過那一隻鴻雁戀守著一處蘆叢而永不飛去？漂泊！漂泊！誰使鴻雁這樣漂泊？春去秋來，之後，依舊是春去秋來！牠們將飛向何處停泊？塞北？抑或江南？我們無法得知！亦無從追問！

    人，不是鴻雁，有時卻要像鴻雁一般，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承受著吉普賽似流浪的悲愴意味！

    揮手自茲去，果真能瀟灑而一無繫念的離去嗎？至少我不能。因為我揮不去心頭深鐫著的一個個天真活潑的笑影，揮不掉校長慈眸中懇摯的淚痕與關切。

   「你真沒感情，我這樣誠懇的挽留妳，妳還是要走。」

    哦！校長呵！人非草木，熟能無情？可知落花尚且不是無情物，因它化作春泥更護花哩！何況我是血肉之軀，又豈是無情物？只是我已經說過，命中註定該漂泊的，雖然我並不喜歡漂泊，但也不想在此地久滯不去。畢竟這裡是一個至善至美的地方，美善得令人心悸；而您在我心中，更是那樣的美好無雙。留下來，只有拖累您，破壞這裡的完美是我一百個不願意的。真的，不為什麼，只為自己那日漸孱弱的軀體。覺得該走了，就要走，或許能給您留下一絲良好的回憶！

    想想人生瀟灑的時候並不多，能毫無顧忌地做些事的時候也很少，若然，就算兜來滿簍筐的離愁又何妨？

    自然，踩過的泥土，誰也無法忘懷它的氣息。諸如：大夥兒共處的那段歡樂時光，在您的領導下，全體同仁潛心埋首鑽研教學方法時的點點滴滴；還有師生間那種學不厭、教不倦的精神；以及在我情緒低落時，您盡心盡意地輔導我的事，往往使我在夜深人靜時，每一憶及，就感動不已！

   按理，縱然有千萬個理由，也無法構成我離去的理由，只是今日我若不離去，遲早有一天您也會離我們而去的，因為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您說是嗎？

    我知道您會為我們任何一個的離去而傷心落淚的！因為您一向是那樣感情多於理智的人，更何況兩年來，我們一直是那樣心契！縱然我是個「冷血動物」，踩著凌波仙步，可以飄然離去，而此刻面臨「去」「留」的抉擇時，也不免踟躕起來，總在矛盾與痛苦邊緣，掙扎又掙扎！(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