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另一個角度悼念江孝祚學長
李常生 台北 7/24/2013
孝祚學長,我們思念你。您的過世是大家都知曉的遺憾與大時代的悲劇!
你們都是早期從重慶南開中學畢業的一批青年,孝祚學長後來考入北京大學法律系,滿懷著一顆對中國未來的「期許」,1948年投入解放區,辦《天津日報》,1949年正式進入天津,在天津日報當編輯、記者。當時,對於中國之未來前景充滿信心與希望。妻子劉敦容1954年畢業於北京醫學院,這一對年輕人在當時都是高級知識份子,神采飛揚、精神煥發,為眾人所羨。
然於1957年,一場大整風,孝祚學長在天津「新聞工作者鳴放會」上發了言,也許發言稍過激烈,或者只是說話過於實在,因此被劃為右派(註1)。1958年下放天津小站監督勞動,取消工資。依仁中學長的悼念文所述:孝祚學長於1960年被轉到公社大隊,成為農村“五類分子”,取消30元的生活費,以掙工分(註2)為生。此時全靠妻子敦容的工資養活全家。
1966年文化大革命來了,孝祚學長家每月只分到30元的生活費(註3)。1969年11月孝祚學長再被下放到寧夏山區西吉縣(註4)白崖公社(註5)。起初孝祚和兒子同往,敦容後至。當時丈夫仍受監督勞動,直到1979年2月右派問題「改正」,長達22年含冤莫白的苦難日子終於結束。文革結束後,孝祚學長就在寧夏安家,在寧夏大學學報工作,任主編,職稱編審,1989年離休。夫人在寧夏回族自治區人民醫院婦產科,擔任主任一職,1991年離休,兒子現在寧夏大學物理系任教。2013年7月21日,孝祚學長過世,敦容已於前幾年先去。
孝祚學長家庭的一生,代表了許多大陸年輕知識分子歷經1949年「政治大轉換」過程中所經歷的苦難經驗,當時對新中國抱著極大希望,向新中國敬禮,願意捨身一切來奉獻自己。然而經過幾場政治運動之後,發現自己竟然變成了「新中國的對立者」,一對熱愛祖國的知識份子,下了鄉,參加了所謂的「勞動改造(註6)」,幾個挫折就虛耗了一個家庭二十二年的生命,那可是人生最璀璨的時間,應該是佇立仰天、迎風飛舞的時刻;應該是百年樹人、奉獻大社會的時刻。然而,政治機器澆熄了一切,讓人變得卑微,迷失了方向,在迷霧中甚至忘記了自己為誰而生?為誰而活?
三十多年的改革開放,讓局部的中國人、社會階層、中國城市、變得富有起來,人口紅利給中國帶來的優勢,讓中國人感覺到有了希望和光采,大國必將崛起、睡獅必將覺醒,於是局部的中國新青年有了新的驕傲,俯瞰世界、旅遊各國,唯我獨尊,誰能藐視我?然而孝祚學長還來不及看到中國真實的躍上世界舞台,還來不及看到中國的航母衝出美國人佈下的海防鎖鏈,就與愛妻敦容先後過世。未見到當時(1949年前)新中國成立前所允諾,對中國未來發展的一切誓言的實現,未見到一個自由、民主、獨立的新中國的誕生,未能真正享受到言論、遷徙、結社的自由。就這樣子,孝祚學長夫婦就與世長辭了。
誰要為當時黑暗的三十年負責?誰要為當時數千萬人的死亡而道歉?誰要為當時無數家庭淪落到妻離子散而擔當?
我與孝祚學長家庭的際遇可以說是完全不一樣,但對於我父親而言,也算是淪落到妻離子散的那種境界吧。父親是國軍的一個二十三歲的小兵,1949年在潰敗之下帶著我的母親向南逃,在常州火車站一座城門邊生下了我,未及滿月,又開始往南潰退。在廈門時,母親攜我在和平碼頭上船駛往台灣,父親留守護衛廈門,最後被共軍所俘,北送至濟南火車站前廣場而衰亡。當時父親未滿24歲,飢寒交迫,不知父母、妻子生死,我可以體會到此時的心境,像一片羽毛一樣,飄到白雪中,迅即消失了蹤影,抓不到任何希望。
我在台灣受教育長大,經歷過民主化的過程,享受過經濟起飛的榮耀,也看到了人口紅利用完後的喘氣與掙扎。在我讀書的過程中講的是「國語(註7)」、讀的是中國的歷史、地理、文學和五千年的文明(註7),我與歷史上的中國從來未脫節過。因此,我到南京東南大學(原中央大學)建築學院唸了一個「城市規劃」專業的博士;為了研究「蘇軾」,再到南京師範大學歷史系(原來也屬中央大學)讀另一個歷史系的博士,專研北宋史、蘇軾史。在這二十多年期間,我跑完了台灣的三百多個鄉鎮、走完了大陸的兩百多個城市。我看完了兩岸種種的現世眾生相,再準備進到歷史中去鑽研祖先的智慧,或者是驗證祖先玩弄著同樣的「政治戲碼」。
我與歷史上的中國是不可分的,即使發生了1949年的那場大災難,到現在,我也未能明白是誰對?誰錯?但是在中國漫長的歷史中必然有我,而我也確實必然活在中國的漫長歷史中。我與歷史上的中國是不可分割的。國家對我其實沒有太大的意義,地球是我的家。然而歷史上的中國,包括這塊土地的風貌、人文、歷史文化、藝術文學等都是我所熟悉以及我所喜愛的。
孝祚學長的去世,代表了混亂的1949年另外一種時代的結束,那時的年輕人如今都已陸續凋零,曾經掩埋了將近二十五年的美好青春。死去的人無法瞑目,活著的人還未能看到歷史中國的真正希望。我是少數接續1949年那個時代,並且橫跨兩岸的另一種「歷史中國人物」的代表之一;也是逾經父親面臨「妻離子散」的痛苦,並且於1972至1973年也在金門參加過兩岸極端對立的炮戰時代,擔任過步兵防禦排長,眼見過許多同儕發瘋、傷殘或者死亡。
1949那場混亂的時代所製造的後果,其實到現在還未結束。或許有許多年輕人覺得大陸中國充滿希望,航天上了大氣層、航母正在蓄勢待發,中國人在全世界炫耀「大國崛起」,然而在中國歷史的長河中,這只是一個微小的片段,距離1949年前新中國宣誓的「自由民主的新中國」還有一段好長的路要走。距離禮運大同篇中所述及的:「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還有好長的一段日子要磨。
嗚呼哀哉!在此紀念孝祚學長的過世,並向所有同時代相同命運的年輕人致意。你們試圖為歷史中國努力過,但你們也曾被政治中國所摒棄過,沒有人會為你討回公道,正像是沒有人會為我討回公道一樣。我們仰望漢唐盛世,我們遠眺天堂中的美國,其實那都是一場中國式、不著邊際的「夢」,當夢醒時刻,我們會發現我們只是歷史長河中「一個不起眼的小石子」」
備註:
註1:到現在,我還不知道當時的”右派”是甚麼意思?而”左派”又代表了什麼?
註2:何謂「工分」,我還是未弄明白?
註3:30元的生活費估計在當時也是很少,支撐不了家庭的生活開銷。
註4:西吉縣位於寧夏回族自治區南部,六盤山西麓,屬黃土高原乾旱丘陵區,地勢南低北高,海拔1688-2633米。東西長67公里,南北寬74公里。東距固原市63公里,北距寧夏首府銀川市391公里,總面積3144平方公里。全縣轄3鎮16鄉、4個居委會、306個行政村、1909個村民小組。2011年底全縣總人口51.6萬人,其中農業人口46.8萬人,占90.7%,回族人口29.4萬人, 占57%,是寧夏第一人口大縣和少數民族聚居縣區。
註5:我一直沒弄明白,當時是誰的主意或發明?創造出一種史無前例的「烏托邦」。
註6:到現在,我也沒弄明白,下了鄉,幹了活,就能改變一個人的思想嗎?
註7:也就是大家習慣說的「普通話」吧!雖然我一直認為稱為「國語」比較正規。
註8:實際上中國的「信史時代」是從西元前九世紀開始。
註9:禮運大同篇全文:「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 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