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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胡適作品集《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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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胡適作品集《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

書名: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
作者:胡適
出版社:遠流
出版日期:1986/04/30

Excerpt
〈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


  這五十年在中國文學史上可以算是一個很重要的時期。綜括起來,這五十年的重要有幾點:
  一、五十年前,《申報》出世的一年(1872),便是曾國藩死的一年,曾國藩是桐城派古文的中興第一大將。但是他的中興事業,雖然是很光榮燦爛的,可惜都沒有穩固的基礎,故都不能有長久的壽命。……這一度的古文中興,只可算是癆病將死的人的「迴光返照」,仍舊救不了古文的衰亡。這一段古文末運史,是這五十年的一個很明顯的趨勢。
  二、古文學的末期,受了時勢的逼迫,也不能不翻個新花樣了。這五十年的下半便是古文學逐漸變化的歷史。這段古文學的變化史又可分作幾個小段落:
  (一)嚴復、林紓的翻譯的文章。
  (二)譚嗣同、梁啟超一派的議論的文章。
  (三)章炳麟的述學的文章。
  (四)章士釗一派的政論的文章。
  這四個運動,在這二十多年的文學史上,都該占一個重要的地位。他們的淵源和主張雖然很多不相同的地方,但我們從歷史上看起來,這四派都是應用的古文。當這個危急的過渡時期,種種的需要使語言文字不能不朝著「應用」的方向變去。故這四派都可以叫做「古文範圍以內的革新運動」,但他們都不肯從根本上做一番改革的工夫,都不知道古文只配做一種奢侈品,只配做一種裝飾品,卻不配做應用的工具。……
  這段古文學勉強求應用的歷史,乃是新舊文學過渡時代不能免的一個階級。古文學幸虧有這一個時期,勉強支持了二三十年的運命。
  三、在這五十年之中,勢力最大,流行最廣的文學,——說也奇怪,——並不是梁啟超的文章,也不是林紓的小說,乃是許多白話的小說。《七俠五義》、《兒女英雄傳》都是這個時代的作品。《七俠五義》之後,有《小五義》等等續編,都是三十多年來的作品。這一類的小說很可代表北方的平民文學。到了前清晚年,南方的文人也做了許多小說。劉鶚的《老殘遊記》,李伯元的《官場現形記》,《文明小史》,吳沃堯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恨海》,《九命奇冤》,……等等,都是有意的作品,意境與見解都和北方那些純粹供人娛樂的民間作品大不相同。這些南北的白話小說,乃是這五十年中國文學的最高作品,最有文學價值的作品。這一段小說發達史,乃是中國「活文學」的一個自然趨勢;他的重要遠在前面兩段古文史之上。
  四、這五十年的白話小說史仍舊與一千年來的白話文學有同樣的一個大缺點:白話的採用,仍舊是無意的,隨便的,並不是有意的。民國六年以來的「文學革命」便是一種有意的主張。……近二十年來的革命運動,因為是有意識的主張,有計劃的革命,故能於短時期之中,收最後的勝利。文字上的改革,也是如此。一千年來,白話的文學,一線相傳,始終沒有斷絕。但無論是唐詩,是宋詞,是元曲,是明清的小說,總不曾有一種有意的鼓吹,不曾明明白白的攻擊古文學,不曾明明白白的主張白話的文學。
  近五年的文學革命,便不同了。他們老老實實的宣告古文學是已死的文學,他們老老實實的宣言「死文字」不能產生「活文學」,他們老老實實的主張現在和將來的文學都非白話不可。這個有意的主張,便是文學革命的特點,便是五年來這個運動所以能成功的最大原因。
  以上四項,便是這五十年中國文學的變遷大勢。
……



  自從1840年鴉片之戰以來,中間經過1860年英法聯軍破天津入北京火燒圓明園的戰事,中興的戰爭又很得了西洋人的幫助,中國明白事理的人漸漸承認西洋各國的重要。1861年,清廷設總理各國事務衙門;1867年,設同文館。後來又有派學生留學外國的政策。當時的頑固社會還極力反對這種政策,故同文館收不到好學生,派出洋的更不得人。但十九世紀的末年,翻譯的事業漸漸發達。傳教士之中,如李提摩太等,得著中國文士的幫助,譯了不少的書。太平天國的文人王韜,在這種事業上,要算一個重要的先鋒了。
  但當時的譯書事業的範圍並不甚廣。第一類是宗教的書,最重要的是《新舊約全書》的各種譯本。第二類為科學和應用科學的書,當時稱為「格致」的書。第三類為歷史政治法制的書,如《泰西新史攬要》,《萬國公法》等書。這是很自然的。宗教書是傳教士自動的事業。格致書是當日認為槍炮兵船的基礎的。歷史法制的書是要使中國人士瞭解西洋國情的。此外的書籍,如文學的書,如哲學的書,在當時還沒有人注意。這也是很自然的。當日的中國學者總想西洋的槍炮固然利害,但文藝哲理自然遠不如我們這五千年的文明古國了。
  嚴復與林紓的大功勞在於補救這兩個大缺陷。嚴復是介紹西洋近世思想的第一人,林紓是介紹西洋近世文學的第一人。
……


  我們在這裡應該討論的是嚴復譯書的文體。《天演論》有《例言》幾條,中有云:
  譯事三難:信,達,雅。求其信已大難矣。顧信矣,不達,雖譯猶不譯也。則達尚焉。……今是書所言本五十年西人新得之學,又為作者晚出之書,譯文取明深義,故詞句之間時有所顛倒附益,不斤斤於字比句次,而意義則不倍本文。題曰達旨,不雲筆譯;取便發揮,實非正法。……凡此經營,皆以為達;為達即所以為信也。……信達而外,求其爾雅。此不僅期以行遠已耳,實則精理微言,用漢以前字法句法則為達易,用近世利俗文字則求達難,往往抑義就詞,毫釐千里。審擇於斯二者之間,夫固有所不得已也。……
  這些話都是當日的實情。當時自然不使用白話;若用白話,便沒有人讀了。八股式的文章更不適用。所以嚴復譯書的文體,是當日不得已的辦法。
……


  林紓譯小仲馬的《茶花女》,用古文敘事寫情,也可以算是一種嘗試。自有古文以來,從不曾有這樣長篇的敘事寫情的文章。《茶花女》的成績,遂替古文開闢一個新殖民地。林紓早年譯的小說,如《茶花女》,《黑奴籲天錄》,《滑鐵盧及利俾瑟戰血餘腥記》,……

……

  平心而論,林紓用古文做翻譯小說的試驗,總算是很有成績的了。古文不曾做過長篇的小說,林紓居然用古文譯了一百多種長篇小說,還使許多學他的人也用古文譯了許多長篇小說,古文裡很少滑稽的風味,林紓居然用古文譯了歐文與迭更司的作品。古文不長於寫情,林紓居然用古文譯了《茶花女》與《迦茵小傳》等書。古文的應用,自司馬遷以來,從沒有這種大的成績。
  但這種成績終歸於失敗!這實在不是林紓一般人的錯處,乃是古文本身的毛病。古文是可以譯小說的,我是用古文譯過小說的人,故敢說這話。但古文究竟是已死的文字,無論你怎樣做得好,究竟只夠供少數人的賞玩,不能行遠,不能普及。我且舉一個最明顯的例。十幾年前,周作人同他的哥哥也曾用古文來譯小說。他們的古文工夫既是很高的,又都能直接瞭解西文,故他們譯的《域外小說集》比林譯的小說確是高的多。我且引《安樂王子》的一部分作例:

  一夜,有小燕翻飛入城。四十日前,其伴已往埃及,彼愛一葦,獨留不去。一日春時,方逐黃色巨䖸,飛經水次,與葦邂逅,愛其纖腰,止與問訊,便曰,「吾愛君可乎?」葦無語,惟一折腰。燕隨繞葦而飛,以翼擊水,漣起作銀色,以相溫存,盡此長夏。
  他燕啁哳相語曰,「是良可笑。女絕無資,且親屬眾也」。燕言殊當,川中固皆葦也。
  未幾秋至,眾各飛去。燕失伴,漸覺孤寂,且倦於愛,曰,「女不能言,且吾懼彼佻巧,恆與風酬對也」。是誠然,每當風起,葦輒宛轉頂禮。燕又曰,「女或宜家,第吾喜行旅,則吾妻亦必喜此,乃可耳」。遂問之曰,「若能偕吾行乎?」葦搖首,殊愛其故園也。燕曰,「若負我矣。今吾行趣埃及古塔,別矣!」遂飛而去。

  這種文字,以譯書論,以文章論,都可算是好作品。但周氏兄弟辛辛苦苦譯的這部書,十年之中,只銷了二十一冊!這一件故事應該使我們覺悟了。用古文譯小說,固然也可以做到「信,達,雅」三個字,——如周氏兄弟的小說,——但所得終不償所失,究竟免不了最後的失敗。

……



  以上七節說的是這五十年的中國古文學。古文學的公同缺點就是不能與一般的人生出交涉。大凡文學有兩個主要分子:一是「要有我」,二是「要有人」。有我就是要表現著作人的性情見解,有人就是要與一般的人發生交涉。那無數的模仿派的古文學,既沒有我,又沒有人,故不值得提起。我們在這七節裡提起的一些古文學代表,雖沒有人,卻還有點我,故還能在文學史上占一個地位。但他們究竟因為不能與一般的人生出交涉來,故仍舊是少數人的貴族文學,仍舊免不了「死文學」或「半死文學」的評判。
  現在我們要談這五十年的「活文學」了。活文學自然要在白話作品裡去找。這五十年的白話作品,差不多全是小說。直到近五年內,方才有他類的白話作品出現。我們先說五十年內白話小說,然後討論近年的新文學。
  這五十年內的白話小說出的真不在少數!為討論的便利起見,我們可以把他們分作南北兩組:北方的評話小說,南方的諷刺小說。北方的評話小說可以算是民間的文學,他的性質偏向為人的方面,能使無數平民聽了不肯放下,看了不肯放下;但著書的人多半沒有什麼深刻的見解,也沒有什麼濃摯的經驗。他們有口才,有技術,但沒有學問。他們的小說,確能與一般的人生出交涉了,可惜沒有我,所以只能成一種平民的消閒文學。《兒女英雄傳》,《七俠五義》,《小五義》,《續小五義》……等書,屬於這一類。南方的諷刺小說便不同了。他們的著者都是文人,往往是有思想有經驗的文人。他們的小說,在語言的方面,往往不如北方小說那樣漂亮活動;這大概是因為南方人學用北部語言做書的困難。但思想見解的方面,南方的幾部重要小說都含有諷刺的作用,都可以算是「社會問題的小說」。他們既能為人,又能有我。《官場現形記》,《老殘遊記》,《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恨海》,《廣陵潮》,……都屬於這一類。(南方也有消閒的小說,如《九尾龜》等。)
……



  現在我們要說這五六年的文學革命運動了。
  中國的古文在二千年前已經成了一種死文字。所以漢武帝時丞相公孫弘奏稱「詔書律令下者,……文章爾雅,訓辭深厚,恩施甚美;小吏淺聞,不能究宣,無以明布諭下」。那時代的小吏已不能瞭解那文章爾雅的詔書律令了。但因為政治上的需要,政府不能不提倡這種已死的古文;所以他們想出一個法子來鼓勵民間研究古文:凡能「通一藝以上」的,都有官做,「先用誦多者」。這個法子起於漢朝,後來逐漸修改,變成「科舉」的制度。這個科舉的制度延長了那已死的古文足足二千年的壽命。
  但民間的白話文學是壓不住的。這二千年之中,貴族的文學儘管得勢,平民的文學也在那裡不聲不響的繼續發展。漢魏六朝的「樂府」代表第一時期的白話文學。樂府的真美是遮不住的,所以唐代的詩也很多白話的,大概是受了樂府的影響。中唐的元稹、白居易更是白話詩人了。晚唐的詩人差不多全是白話或近於白話的了。中唐、晚唐的禪宗大師用白話講學說法,白話散文因此成立。唐代的白話詩和禪宗的白話散文代表第二時期的白話文學。但詩句的長短有定,那一律五字或一律七字的句子究竟不適宜於白話;所以詩一變而為詞。詞句長短不齊,更近說話的自然了。五代的白話詞,北宋柳永、歐陽修、黃庭堅的白話詞,南宋辛棄疾一派的白話詞,代表第三時期的白話文學。詩到唐末,有李商隱一派的妖孽詩出現,北宋楊億等接著,造為「西崑體」。北宋的大詩人極力傾向解放的方面,但終不能完全脫離這種惡影響。所以江西詩派,一方面有很近白話的詩,一方面又有很壞的古典詩。直到南宋楊萬里、陸游、范成大三家出來,白話詩方才又興盛起來。這些白話詩人也屬於這第三時期的白話文學。南宋晚年,詩有嚴羽的復古派,詞有吳文英的古典派,都是背時的反動。然而北方受了契丹、女真、蒙古三大征服的影響,古文學的權威減少了,民間的文學漸漸起來。金、元時代的白話小曲——如《陽春白雪》和《太平樂府》兩集選載的——和白話雜劇,代表這第四時期的白話文學。明朝的文學又是復古派戰勝了;八股之外,詩詞的散文都帶著復古的色彩,戲劇也變成又長又酸的傳奇了。但是白話小說可進步了。白話小說起於宋代,傳至元代,還不曾脫離幼稚的時期。到了明朝,小說方才到了成人時期;《水滸傳》、《金瓶梅》、《西遊記》都出在這個時代。明末的金人瑞竟公然宣言「天下之文章無出《水滸傳》右者」,清初的《水滸後傳》,乾隆一代的《儒林外史》與《紅樓夢》,都是很好的作品。直到這五十年中,小說的發展始終沒有間斷。明、清五百多年的白話小說,代表第五時期的白話文學。
  這五個時期的白話文學之中,最重要的是這五百年中的白話小說。這五百年之中,流行最廣,勢力最大,影響最深的書,並不是《四書五經》,也不是性理的語錄,乃是那幾部「言之無文行之最遠」的《水滸》、《三國》、《西遊》、《紅樓》。這些小說的流行便是白話的傳播;多賣得一部小說,便添得一個白話教員。所以這幾百年來,白話的知識與技術都傳播的很遠,超出平常所謂「官話疆域」之外。試看清朝末年南方作白話小說的人,如李伯元是常州人,吳沃堯是廣東人,便可以想見白話傳播之遠了。但丁(Dante)鮑高嘉(Boccacio)的文學,規定了義大利的國語;嘉叟(Chaucer)衛克烈夫(Wycliff)的文學,規定了英吉利的國語;十四五世紀的法蘭西文學,規定了法蘭西的國語。中國國語的寫定與傳播兩方面的大功臣,我們不能不公推這幾部偉大的白話小說了。
……

  這個「古文死了兩千年」的訃文出去之後,起初大家還不相信;不久,就有人紛紛議論了;不久,就有人號咷痛哭了。那號咷痛哭的人,有些哭過一兩場,也就止哀了;有些一頭哭,一頭痛駡那些發訃文的人,怪他們不應該做這種「大傷孝子之心」的惡事;有些從外國奔喪回來,雖然素同死者沒有多大交情,但他們聽見哭聲,也忍不住跟著哭一場,聽見罵聲,也忍不住跟著罵一場。所以這種哭聲罵聲至今還不曾完全停止。但是這個死信是不能再瞞的了,倒不如爽爽快快說穿了,叫大家痛痛快快哭幾天,不久他們就會「節哀盡禮」的;即使有幾個「終身孺慕」的孝子,那究竟是極少數人,也顧不得了。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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