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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吳魯芹的《餘年集》
2023/03/18 06:03:06瀏覽672|回應0|推薦8
Excerpt:吳魯芹的《餘年集》

續讀吳魯芹的《餘年集》。

吳魯芹在〈六一述願〉一文特別提到六十歲以後的歲月,應該稱做「餘年」。這是額外的恩賜,也算是一種紅利,應該讓自己全權支配,因而在退休之後,毅然決然賣舊屋又買新屋……

這本散文集相當有意思,然而諸多考量之下,還是想要分享這一篇〈翡冷翠夜夢徐志摩〉,情真意摯又饒富趣味!

書名:餘年集
作者:吳魯芹
出版社:洪範
出版日期:1982/05

Excerpt
〈翡冷翠夜夢徐志摩〉

多情的殷勤的螢火,有他們照路,
我到了那三環洞的橋上再停步。
——
徐志摩:「翡冷翠的一夜」

在翡冷翠已住了六天了。
秋天,遊翡冷翠,有人對我說,是最好的季節。我無從比較,因爲別的季節沒有來過。這次是第一次。說話的人也許有他的道理。秋風,秋雨,落葉,可以幫助襯托出翡冷翠的古意,而古意在翡冷翠是聽得到的,嗅得到的。如果一定要用一句通俗的成語才過癮,在翡冷翠,古意是「俯拾即是」。
翡冷翠多的是古廟,多的是古樹,多的是古畫。傍晚,古廟傳來悠揚的鐘聲,近處,從旅邸的陽臺望出去,古樹,寒鴉,四面漸漸合攏來的暮靄。
可是,我寫不出一行詩來。
我不是詩人,我是俗人。俗人祇能用俗語在畫面上題四個字:「古意盎然。」
那還用說?
大街是遭了「現代化」劊子手的毒手,無可奈何的產物,小巷還是十四世紀的舊觀吧。通往古廟的,依然是一些彎曲的小巷,不怎麼平坦的石板路,沿着牆走,兩旁的建築物可能與古廟的年齢不相上下,手觸到的可能是文藝復興時代積下來的青苔。
文藝復興時代的痕跡,真是俯拾即是。
可是,我還是寫不出甚麼東西來。
這一晚,我同我的「上司」說,人家在翡冷翠山中住了一夜,就寫成一首七十幾行的長詩,而我已經住了六天了,一個字也寫不出來。再住六天恐怕也是枉然!
「你說的「人家」是誰啊?」「上司」垂詢道。
我說的是徐志摩,我指的是他那首「翡冷翠的一夜」。
「上司」莞爾而笑日:「眞虧你會胡思亂想!徐志摩是詩人,有詩才,你沒有!而且人家徐志摩的感情生活多豐富!」
我喟然若失。詩才這一點無可爭,鐵一般的事實也。但是感情生活豐富云云,就頗有置喙的餘地了。我說徐氏所受的「家教」若是同我一樣的嚴格,所遵守的「家規」若是同我一樣嚴格,他的感情生活也就富不起來了。
語不投機,一宿無話。
但是一宿有夢。


十月初,翡冷翠的夜晚,就頗有寒意了。旅館是舊式的房子,沒有所謂中央調節的冷氣或者暖氣,沿窗口有一排像好幾十年前上海住家大家稱做水汀的玩意兒,暖氣的來源就在此。因此靠近窗口的地區是近水樓臺先得月,特别暖和。我照例是把通陽臺的玻璃窗門,留一點縫兒,讓空氣多一絲流通的機會。這一晚,在朦朧中,似乎有人影從夾縫中晃入室內。我亦並未驚醒,仍是在朦朧中,依稀見到來人着灰色夾袍,眉清目秀,彷彿還是青年的模樣。(嗟夫,現在不滿四十歲的人,在我眼中都是青年也!)
大約室內太暖和一點了,來人很自然地就脫去夾袍,往衣架上一掛,裏面是襯衫與西裝褲,這西裝褲是既短且小,腰間還破着一個窟窿………我仔細一端詳,此人好面熟,至少他的照片我在那裏看到過,而且看到過不止一次。再看看他的西裝褲,腰間還破着一個窟窿的特殊標誌,乃恍然大悟。
「莫非是志摩先生麼?」
「在下正是!」這時他已選了一張沒有堆積衣物的沙發坐下,似乎頗有略談片刻之意。我乃披上睡袍,趨前致候,他說五十年前他的飛機在山東濟南上空出事,我恐怕還是小學生吧?何以在睡眼朦朧中能指出一個並無一面之緣的人姓甚名誰?我說他的照片我見過,更重要的是他西裝褲腰間的破窟窿,十八九年前,在紐約,張歆海夫婦請我吃飯,席間,張太太韓湘眉女士會爲我詳道徐氏由南京飛北平的前一晚在張府聚晤的情形。韓女士不但有學問,而且口才好,能言善道,把徐氏那一晚穿的甚麼衣服,說了些甚麼話,描繪得巨細無遺。我至今留有深刻的印象。我說,看到他西裝褲腰間的小窟窿,想起十八九年前韓女士有聲有色的描繪,心中暗忖,這一定就是大詩人徐某的陰魂不散。一個人雖在夢中,有時亦不免好奇。我問徐氏,濟南黨家莊上空那一刹那之後,他就不會再換過衣服麼?我說,後世的記載,他的家屬會去收屍,送到殯儀館去裝潢一番,然後才運回硤石安葬,何以五十年後,他還是穿的那條韓湘眉女士所描寫的腰間有小窟窿的西裝褲?
徐氏笑了笑。他說,活人爲死人所做的一套一套的既繁且耨的花樣,是做給活人看的。比方說,他指着左額的一個黑疤,「萬國殯儀館的美容術,對我並無多大幫助。」接下去他又說:「你剛才不是說濟南黨家莊上空的一刹那嗎?你一定也聽到過刹那郎是永恆這句話。對我而言,那一刹那就是永恆!」
接着我又問他何以無緣無故跑到我的夢中來的?徐氏說,過去半個世紀,他重遊翡冷翠也不止一次了,印象是一次比一次壞。他說陽間的大難題是人太多,人擠人,車子擠車子,一場混戰,一團糟!說着,他慢慢閉上雙目,身體往沙發靠背上一仰。「我一九二五年來的時候,景色是何等的幽雅,阿諾河的河水是碧綠的,不像現在這麼髒。對了,你在問我何以跑到你的夢中來的?我必需從實招供,我是在陽臺上偷聽到你們的談話,受了好奇心的驅使,從窗縫中混進來的。你想想,在翡冷翠聽到鄉音,已經够上豈明老人常說的出人意表之外了,談的還是我的詩、我的感情生活,而且還不勝其羨慕之情,我想此人非愚即癡,一定要看他一個究竟,攀談攀談不可!」
徐氏說:「首先,你對文字的迷信與崇敬之心,是一個包袱,是累贅,必須丟掉。在翡冷翠住了六天,一個字也沒有寫,或者寫不出來,應該說,「多好!」不應該感慨系之,更不該羨慕我徐某人那種杜鵑啼血的自我磨折。其實「翡冷翠的一夜」也不是一夜寫成的,我在翡冷翠也不止住了一夜。」
我說,愚癡不在話下,「先生其有以教我乎?」
……

詩人滔滔不絕,我無辭以對,只好說讀「失樂園」已是四十幾年前的事,記不得了,詩人似乎頓有所悟,連忙說:「對了,你知道我的事如此之多,我還沒有請敎閣下究竟是何方神聖?」我趕快起立致意曰:「余生也晚,未及立雪程門,不過先生的朋友,不少是我老師的一輩,因此有關詩人的軼事,耳熟能詳,而且現在坊間可以買得到「徐志摩全集」,另外還有一位青年學者以徐志摩為博士論文題目,寫了一本輝煌的巨著,所以要知道詩人的生平事業,並不困難。」
詩人對身後的熱鬧,似乎無動於衷。
我說,幽明永隔,恐怕永無通郵的一日。小時見到人家辦喪事,要燒錫箔,燒冥國銀行的鈔票,也許我可以轉請人燒一套有關詩人的書籍,詩人得暇可以瀏覽一番。
詩人大笑道:「我起初說你這個人非癡即愚,現在還要加上一個『何其迂也!』你真以為燒成灰的冥國銀行鈔票,到我們手中就成為通貨?我們在陰間若是還有錢的煩惱、讀書的辛勞,請求還陽的就會更多了。」
聽詩人的口氣,尙無還陽之意,我說:「夢中幸會,多謝之至,我一時尙看不出有大去的症候,後會恐怕遙遙無期了。」詩人答曰:「亦不盡然,你記得「翡冷翠的一夜」,末句我用的是「心有靈犀一點通」的典,說不定那一晚我又會不期然而來夢訪,留下閣下的住址如何?」
我乃取出印有地址的名片奉上。
詩人略一端詳,忽然怒目相向,「閣下莫非也是做了一輩子的官,宦囊甚豐,老年靠子女的關係,移民到新大陸,早把積蓄轉到子女名下,自己看上去是子然一身,既老且貧,有資格領取人家社會救濟金的人物?」我急忙聲明兼抗議,囊中縱非空空,亦與宦家無緣。不過,這種傳說,我亦耳聞,凡屬傳說,都是事出有因,查無實據,令人驚奇的是詩人在天上白玉樓中,何以也知道塵網中的謠言。
詩人聽了一點我自白身世,疑雲頓去,乃略示歉意,「我聽你同我談文學藝術,像是吾道中人,錯怪你了,不該,不該!你問我怎麼也聽到這些傳說的,我的答覆是:有朋友自陽間來,為道陽間事。你知道我死時才三十六歲,我的同輩中人,有些在陽間多戀棧了五十年的,最近才姍姍其來遲。說誰和誰在加州某地,領取人家接濟老年窮人的救濟金,逍遙自在,而他們的財富是够救濟別人而有餘的。我對一切事情的反應,都容易感情用事,看到你的加州住址,你兩鬢皆白,以為也是那一類的敗類,應該舉杖擊之方甘心。」
說時,詩人作舉杖欲擊狀。
我驚醒了,一身冷汗。


遠處古廟傳來鐘聲,翡冷翠多的是古廟。鐘聲此起彼落,旅館後園的鳥語也漸漸熱鬧起來了。
我乃向「上司」呈報夜間有鬼附身,詩人入夢的故事。
「上司」曰:「荒唐人作荒唐夢!」
我說:「還有人會夢見瑪莉蓮夢露哩。」
「荒唐亦有三六九等,分高下的!」
我未再問高下如何分法。

辛酉仲秋翡冷翠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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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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