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這一個多月來第四度到老郭家了。

我從樓下帶仲介上來，把阿尼帶走。阿尼不懂中文，已經很難溝通，做事也很不靈光。一早我被老郭氣急敗壞的聲音吵醒，原來阿尼把郭媽媽的毛巾和擦地的抹布放在一起洗。我說阿尼老做錯事，難怪老郭她們姊妹對她已忍無可忍。仲介搖搖頭說阿尼確實很心不在焉，才來三個月就換了兩個老闆。

我後來才知道阿尼以前在自己的國家時，家境很不錯，還有傭人侍候。因為老公突然過世，為了養兩個孩子，才跑來臺灣幫傭。難怪她不怎麼會做家務事。她要走之前，我叫老郭給她泡杯咖啡，讓她坐下來想跟她聊聊，她一邊很秀氣的喝著咖啡，端杯子的右手小指還微微翹起，一邊很淡然的跟我微笑。

阿尼五官秀麗，膚色也不是那麼黑，氣質也不俗，看的出以前生活過的還不錯。我跟老郭說，看到那麼多外國女人必須離鄉背井到異國打工，遇到不好的雇主簡直跟奴隸沒兩樣，想著就很心酸。我說都怪她們那該死的國家，如果不是政治因素導致國家經濟崩潰，何致如此？老郭說搞不好有一天我們也要被迫出去當台傭。我說我們這麼老了不會有人要。但還是打了個寒顫，我這人既敏感又沒出息，想到萬一自己成天跪在地上擦地板也就罷了，還要被大小聲喝斥，還是找一個繩子上吊算了。

新來的外傭阿蒂長的威武粗壯，性格也挺開朗。當郭家姊妹百般叮嚀要她好好工作，不要偷懶，要視病如親，她們也會把她當成家人一樣，還會送禮物給她。阿蒂的大嘴笑得像一隻毫無心眼的驢子，還很是積極向上握著拳頭往上舉，大聲說：“我要加油！” 郭姐說阿蒂開朗多了，相處起來比較輕鬆。老郭也說阿蒂個子大力氣也大，照顧起她媽媽還真是行有餘力，倒也不怎麼為難費勁。

不過老郭還是頗有微詞，說阿蒂動作太粗魯，抱她媽跟扛沙包似的，生怕會弄傷她金枝玉葉的老娘。我說：“要嘛你嫌人家笨沒力氣，現來個有力氣的，你又嫌人家動作粗魯。我們自己都不完美，怎麼能去要求別人呢？”我還說她這樣無微不至照顧媽媽，固然孝心感天動地，但是過猶不及。我語重心長表示：“你媽有你這樣照顧，是很幸運，但未必是福氣。搞不好活的越久越是狼狽，妳盡力就好，不必那麼處處堅持。其實她早點走對妳對她都是解脫。”老郭說她媽要是有知覺，肯定會爬起來揍我。我說我才不怕，不過再一想，我又說：“妳媽要真的蒙主寵召，不會半夜來找我吧？”

因為據老郭的說法，我“亂上網”，害得她的電腦中毒，已經被她責備了一天一夜，還揚言要殺我。即便她還沒動刀，如果眼神能殺人，我都被她殺死好幾回了。臨走的那天中午，我很乖巧的去做燒肉和手撕包菜，以減輕內疚感。吃飯的時候，我給自己倒了一杯蘆洲老窖，她說我是酒鬼，大中午就喝酒。我說那是因為月經來了，前天晚上肚子就不大舒服了，老郭的妹妹在，我不敢當她面喝酒。老郭笑道：“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嗎？還會怕我妹妹。”她家不只奶奶凶，全家都凶。我說我怕的才多。怕疲於奔命，也怕無所事事，怕死也怕活受罪。我嘆口氣，又說：“我也怕被人責備、怕良心不安，還怕遭天遣呢。看到阿蒂那麼辛苦工作，我卻在這裏喝酒吃飯，我的心就毛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