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覺得什麼是和平？」

這是一個普通的夏日滯悶的午後。我張開雙手躺在涼爽的木頭地板上，哥哥蜷在桌前按著他的快捷鍵有如彈鋼琴一樣準無失誤，咻咻咻碰碰碰，勇者殺害威脅己方的敵對種族來提升自我力量，有力量就會有錢，有錢就有家，有家才有美女要幫你生小孩，有了小孩後勇者又為了尋找自己的生存意義拋家棄子，踏上流浪之路，咻咻咻，碰碰碰。

我看著他的手指不斷在鍵盤上穿梭，想到自己的舊吉他，弦都鬆了，夏天就要過了，我的手上還未生繭，只是玩黏土變得粗糙，哥哥的手大概比我細嫩。

「或者說，你覺得我們的和平是什麼？」我想他很忙著當一名稱職的勇者，沒心思聽我在這胡說八道，不過我一向不介意問題有沒有答案，只是想有個人的耳朵張開讓我有地方吐。

哥哥的眼睛盯在螢幕上，我注意到他連續眨了兩下眼睛，這代表他有在聽，有稍微想。

「我現在跟你有一種雙胞胎的感覺，因為你現在跟我念同年級。」他重考又重考以致空轉了我們四年的差距，大學彷彿是決定他遠久以後棺材的優劣般人生中最重要的蹉跎，為了一張證書他像棉花糖奮力轉了半天後糖卻只不過是膨脹了起來，可以輕易的被啃食殆盡。「但是呢我想應該是異卵雙胞胎那樣，我好像知道你，又好像完全不了解欸。」為了填補除卻遊戲音效外虛盪的房間空間我像鄰居大嬸一樣不斷的說著：「從國中開始我就發現自己不懂了，我們有六年沒有講過話。我以為那只是一時的，我以為只要跟你說我願意聽你說話就聽得見，但事實上人就算是全盤托出，世界也不會因此特地大費周章掏出他山積的耳屎誠懇的聽。我們的世界是誰？我們的世界的耳屎是什麼東西？我的耳朵裡也有這樣的耳屎，你也有，而且你還因為蛀牙不敢開口。」

哥哥猛力按下一個鍵，砰的一聲接著是被稱為怪獸的長角尖牙動物長聲慘嚎。勇者得到寶箱，部落得到榮耀，有力量，有前途。然後勇者回到寧靜的有噴水池汩汩細細長流的甜蜜城鎮。我想他暫時是回來了。

「我沒有蛀牙。」他終於大開尊口，賞了我五個字。

「你有。」我說。

「我沒有。」他邊打著字跟隊友哈啦。

「你有，你有。」我很樂，笑嘻嘻的說。

「妳才有蛀牙，媽媽說妳的牙刷永遠是乾的。」他冷冷的說。

「可是我沒有口臭，所以我敢一直叭叭叭的說。」我說。

「愛喇叭。」

「我沒有，我學的是雙簧管。」我很白目的回答，自己咯咯笑了起來。

哥哥不理我，我看到他在飛龍騎乘區，看來他又要展開一個新的任務，無趣的長期旅途。勇者在尋找可制裁的邪惡時總是要翻山越嶺，就算他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做，基本上翻山越嶺跋山涉水就是一種勇者的義務。網路遊戲裡好像永遠都不會有和平的一天，一旦和平勇者就失業。養老做什麼？勇者不會老。勇者的生存意義就是不斷的戰爭，製造戰爭，戰爭，製造戰爭，而且死了又復活，整個人斑斑駁駁破破爛爛。

「所以你到底覺得和平是什麼啊？」我覺得死纏爛打對他很有效，厚臉皮的又問。

「所有人都死掉。」他又開始廝殺，彈奏大黃蜂的飛行一般十指敏捷。

「你也死掉的話怎麼知道有和平。」

「我死了就最和平。」

「你說你覺得這樣爸爸會覺得和平嗎。」我漫不經心的說，因為厚臉皮又沒羞恥心的緣故我總是說出大人聽了會驚愕失色的話語。但那對我來說就像是說出今天幾號一樣的平常，小孩子都是這樣。「那我也應該死一死，媽媽也死掉好了，阿嬤也去死，要錢的叔叔也去死，讓爸爸一個人活著，愛花錢就花愛吃肉就吃愛跟同事曖昧就曖昧，因為我們讓他煩，我們讓他不和平。啊但是他到現在還不會用DVD播放器看A片，好可憐。」

「嗯。」他不置可否。每次他不想表示意見就會說嗯。但我說嗯的時候都是表示好。

「那你說的這是爸爸的和平。我是問你我們的和平耶。」我瞇著眼睛，太陽變換了位置使我的眼睛直接遭到紫外線熱情的抱擁。

「為什麼要說我們的。」他很急促的說，代表戰況激烈。怪獸一爪殺了勇者的隊友，人命真不值錢。

「因為我覺得我們立場一樣啊。一起啦，一起啦。」我很興奮的說。

「喔。」

「喔屁，快說。」

音效突然遏止，勇者斷線了。

「幹！」哥哥說。「斷了啦！完蛋了！」

「我沒有在下載東西喔。」勇者真是不可靠，這麼容易被世界掃地出門，也許是因為勇者人口太飽和了。我在心裡默哀，一邊為自己開脫責任，憤怒的勇者等於合理的殺人魔，這是我看完藍波系列的領悟。

哥哥默不作聲。重新登入的畫面慢慢滑著進度條，像慢慢滑著葉片的蝸牛，慢慢把被寄居者的生命吃乾抹淨。他拿起可樂吸了一口，放下，我最討厭可樂，在旁邊噁了一聲。

「如果爸爸不在，我們也不會和平。」他說。

「因為我們經濟上的和平來自於爸爸。」我接。

「我希望我的和平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他說，手指輕輕敲著滑鼠。

「我還希望能讓我喜歡的人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我也說。「可是和平是這麼大的字，就算我們能夠隨心所欲，好像還是差和平一點點。」

勇者登入了。他身上閃閃發光的高級裝備是毀壞別人的和平得到的戰利品。此時他意氣風發的站在螢幕正中央，搔首弄姿，腦中可能什麼也沒想。哥哥點了滑鼠，進度條又永無止境的開始緩緩攀爬。那是一條倒立藤蔓，爬上去見不著巨人和他的金蛋母雞，可能要和鱷魚搏命取牠的幸福金牙齒。我是說，當我們自己千方百計或是被逼迫著選好藤蔓時有可能搞錯方向，千辛萬苦爬上去後卻得不到心中所望之物。我巴不得這些藤蔓就倒了，勇者就會看到遠方纏在藤蔓上的風箏，就會明白其實用不著爬。

「我害怕被責怪，所以我的和平成分有被寬容、被接受。我害怕被懷疑，所以也應該要有信任成分。」我數著手指頭。「我還想要吃冰也不會生病的成分，這個暑假我都不能吃冰。我可以明白爸爸為什麼要偷偷買肯德基來吃，因為有時候你也不知道不斷忍耐到底有什麼意義，人永遠在生病、吃藥，我也不明白為什麼醫生這麼愛罵人，能夠持續自我節制的人又有多少呢？若是永遠的節制還抵不了永遠的病痛憂慮，我們可能偶爾節制會比較有快樂效益。」

「所以那些搶匪殺人犯是不節制時期的產物。」他說，進度條還在跑，可能有另一群勇者在門閂後用力擋著不讓多餘的勇者進去。

「你一直在節制嗎？」我問。

「我要怎麼放縱？妳告訴我，要怎麼放縱？」哥哥平淡的說。「如果我是放縱的人，我就拿刀殺了爸爸，然後殺了自己或是被抓去關一輩子。那些媒體會圍著你猛拍臉，那些報紙會登大紅字寫孽子殺父，這就是放縱，就像以前爸爸說，如果眼睛很癢去揉就會造成眼睛發炎然後更痛。放縱是更痛苦的來源啊。」

「我沒有提到放縱這個詞，我只是說不節制。」我狡猾的說。「不節制不代表就很放縱。」

「不節制就代表你會被節制的人審判。」

「所以爸爸是節制的人。節制的人可以決定一切嗎？他決定你要唸大學，他決定如果你去開計程車就打斷你的腿，他決定讓你拿他的詩去投校刊、他決定你要跟比你有前途的女朋友分手，等你結婚後他乾脆還可以決定你做愛幾分鐘、生幾個小孩、然後決定孫子要唸到博士、曾孫女不准交男朋友……這一切是因為他很節制嗎？這是他在放縱自己的決定吧？」

也許我說得太過份了，哥哥的五官扭曲得很難看。他的手離開鍵盤，好不容易爬完漫漫藤蔓突破大門的勇者打個呵欠，被閒置了。

「妳咧？他也決定妳得念資優班、決定妳要退班走後門加入高級管樂班、決定妳要補習不准看課外書、決定妳不用功就去念他心目中的高工爛校，決定妳不准接任何男生的電話、決定妳不准變胖，決定妳不准休學當什麼鬼作家、決定妳製作的商品都只有他是最大的客戶，決定妳在專業科目上再怎麼優秀都只是個差勁的學生！」他一口氣下來竟像翻相簿般說得比我還多，讓我嚇了一跳。「妳也在被決定，你能抗拒他的決定嗎？省省吧！我們只是他的附屬品，我們是證明他最有地位的劣等者！」

「那麼我們是爸爸的和平！」我說。「因為決定我們這件事讓他感到和平！」

我們沉默了。窗外的蟬叫得很勤。

「那就扯平了。」隔了一會兒他說。

「因為我們決定讓他決定我們。」我說。「是我們自己決定成為他的和平。那如果自己的和平讓別人感到痛苦，你還會想要自己的和平嗎？」

「我想要。」哥哥說，勇者披荊斬棘四處施術放火。「因為我沒擁有過。」

我盯著他的遊戲人物瞧。勇者如果不當勇者了，會變成誰呢？如果他被生下來的意義就是當勇者，如果有個誰跟他說喂你別當勇者了，勇者該怎麼辦呢？

也許勇者就可以脫下裝備、卸下武器、洗去勇者專用的面貌，做自己真正喜歡的事了耶。

但是那個誰又在哪裡，又有誰願意善意的決定勇者不必再當勇者呢。會思索自己的和平在哪的勇者，就已經可以擺脫勇者的命運了。誰這麼幸運呢，誰這麼快樂呢，誰願意在世界中選擇不當那些大量生產的勇者，當一個出門只是為了砍柴採果和郊遊的普通人呢？

「我們一起吧。」我低低的說。「一起吧。」

「嗯。」

「一起變成爸爸那樣的決定者。」

哥哥突然轉頭過來看躺在地上的我，這是他六年來第一次正眼看著我，我看著他，窗外的蟬唧唧地鼓譟。

──這依然是一個普通的夏日滯悶的午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