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留著你這件衣服，是要給你的兒子穿的。然後你再把它收好，將來留著給你的孫子穿。」

母親說這同樣的話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每次她整理舊衣服，如果看到我在一旁，就總不免拿起那一件胸口縫著一隻小長頸鹿，連身背心的幼兒兔裝來細說一番。

我對於這一件小兔裝的熟悉，其實並不完全來自於母親的碎嘴掛念。她床頭櫃旁的梳妝台上，就用玻璃壓著一張我小時候的黑白相片。相片背景是當時的圓山動物園，而我身上穿的，便是那一件有長頸鹿圖樣的兔裝。

我知道母親的企圖十分簡單，她是想她孫子，在跟她相片中的兒子同一個年紀時，穿上同一件衣服，到同一個地點拍照。想出這個點子很容易，但執行起來曠日費時，我初次知道時只覺得有趣，而且她也已經在這麼做了，所以也相當贊成。不如天算的是，圓山動物園並不知道我母親的用心，早早在好幾年前就搬到木柵去了。不過話說回來，二十八年對他們來說，也許是真的太久了一點。

或許是知道她二十八年前的夢想已經不可能達成了。一日她便迫不亟待地幫我的兒子穿戴好她保存了二十八年的衣服，就在家裡的頂樓上幫她的孫子拍照。兒子的容貌模樣與我小時候相當相似，許多長一輩親友甚至直接喊他我的名字。所以當照片洗出來的時候，連我看了都嚇了一跳，簡直像是同一個模子做出來的，只不過他的身高高了我一截，臉頰手臂大腿也都豐潤許多。我便問母親，是否此時我兒子的年紀，要比照片中的我為大？母親回答差不了幾天。

我半開玩笑的說：「不會是那個時候你們虐待我，沒給我吃飽吧？」

這些都已經是半個月前的事情了。今天恰巧遠嫁台中的妹妹偕同妹夫攜子北上，飯後下午閒來無事，便提議到木柵動物園走一走。聽到這樣的提議，最開心的人不外便是母親了。她趕緊回房間，再度找出那一件兔裝讓她的孫子穿上，妹妹進房時撞見，她便又指著衣服，將妹妹不知聽過幾遍的話，又重新說了一遍。

下午進動物園時，一來已經不早了，二來天氣陰陰的，光線不怎麼好，帶來的相機便沒派它上場。而且雖說木柵動物園較在圓山時幅員大了許多，又有這個館那個館的，但是跟動物的距離卻遠了，真想看動物那還得靠運氣。不過假期難得，平日也很少機會與父母出遊，只好妄想能藉這個短短的時光來彌補我對他們的疏忽。

接近關園時分，我刻意放慢腳步落後父母，靜靜地瞧著他們正一人一邊，各伸出左右手牽著他們的孫子，在夕陽拖著返家遊客，一個一個被拉長的影子的黃昏土地上，一步一步地教著才滿周歲不久的孫兒學步。我拉住從後面趕上來的妻子，輕摟著領她看這一幅天倫的美景。霎時間，一個畫面閃過我的腦海裡：二十八年前的這個時候，在圓山動物園裡的某一處角落，也走著一對才新婚逾年的年輕夫妻，就如同眼前的景象般，牽著他們初生的稚子，一步一步地帶領著他走向他人生的道路。我忍不住鼻酸，眼前逐漸模糊起來，宛如時光倒返，我的兒子逐漸便成了當年的我。我的父母還是我的父母，只是他們一頭黑髮早已花白，青春難復當年。

妻子睜大了眼睛看著我。我想她不明白我為何突然落淚，不過她摟著我的手臂，卻更加的收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