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劇謝海盟談聶隱娘讓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句話是,這部電影的拍攝分三個部分,室內景在台灣拍、室外景在日本拍、外景在大陸拍。主要演員也來自這三地,這真的很有意思,有點政治,有點文化,有點經濟的糾葛。於是我開了兩小時的差,進戲院看電影。
星期四上午,看電影的人不多,黑壓壓的電影院裡被屏幕光打亮的臉分布在戲院的正中間一塊,二三十個人吧,這場。我好奇這些人期待它是一部什麼樣的電影,而最後電影是否符合他們的期待。
我是第一次看侯孝賢的電影,這次,本來也沒想看,但網路上”關鍵評論”關於聶隱娘的電影資訊總匯如漂流瓶,被我撿起,聽著看著每一道功夫和片段的介紹似乎搔到了我精神上的癢處,終於決定一探究竟。我不得不說,這是一次相當奇特的觀影經驗,出電影院後,我完全沒有翻找影評的慾望,無前例的,我竟想保留住這兩小時的記憶,完全屬於自己,不被其他評論干擾。
先說一下對白,不少人批評這戲裡的文言文對白,認為這是電影的一大敗筆,但其實,對白在這部電影裡一點也不重要,除了交代背景,導演並沒有賦予它重要的任務,即便是兩度提及的青鸞舞鏡。如果對白太淺白,輕易抓住了人們的注意力,其他真正要緊的就看不見了,這對白就是要在似懂非懂之間,需認識不需了解的深度就好。而真正重要的,藏在景裡、境裡、影裡、眼裡。
然後,說一下配樂,片尾嗩吶與鼓顛覆傳統的結合(修正註一),充滿穿透力且優游自在,但胡姬中符咒埋伏的迴廊一段卻是最令人佩服的。空蕩昏黃的迴廊停格一刻,spotlight給配樂solo,配樂也不負導演期待,成功將我的情緒帶到了一個陰森詭譎不寒而慄的境地。
與配樂相關的是電影的聲音情境,這部戲很特別的是安靜卻又不安靜,對白少,所以安靜,背景聲音卻又出奇的繽紛搶鏡,蟬鳴、鳥叫、水流、柴燒、風搖葉動....第一次看到這麼精心在傳達情境的電影,這不是一部3D電影,但卻讓人有身歷其境的感受,聶隱娘被導演從千里之遙千年之遠的時空帶來眼前,貼近到一個讓我能夠感受到她的溫度與氣息的距離。
說到情緒的鋪陳也是這部電影的一絕。兩個小時的電影,節奏忽快忽慢,當節奏變得緩慢你就知道重點來了,導演在重要的情緒上,給了角色時間去醞釀,也給了觀眾時間去感染。這部電影有兩幕讓我掉淚,一幕,窈七救回遇劫的父親後,兩人在柴光中互動,窈父追悔送了女兒給道姑,父女相對含淚無語。另一幕,田季安執劍欲斬興風作浪的政治婚配田元氏,三子擋在母親前,阻父殺母,田季安掙扎棄劍。這兩幕節奏都很慢,也都沒有什麼對白,卻深深的觸動我的情感,悲傷與同情。電影裡最寂寞最可悲的,不是聶隱娘,而是這兩個男人......
那麼,聶隱娘呢? 她在關鍵場景裡飄忽穿梭,冷眼熱血。受命返鄉像是完成修行的最後一課,盡了家國的義和情,釋了埋藏的悲與怨,然後與磨鏡少年流浪去了,磨鏡少年是個局外人,卻能同理與療癒聶隱娘,無怪聶隱娘在戲末給了磨鏡少年戲裡唯一的珍貴的一笑。戲頭尾有個有趣的對照,開場牽著一隻驢、一頭馬進,結尾也牽著一隻驢、一頭馬出,而修煉已成。
侯導說,這部電影的通關密語是”一個人,沒有同類”,完整的說應該是”一個人,沒有同類,自由自在”。一個人,沒有同類,在情義、悲喜之間收放自如,這是我體會的侯孝賢的武俠精神。看完電影,一種自由自在的能量跟著我出了電影院。
註一:樂器應該是Bombarde布列塔尼特雙簧管、Biniou Braz大型風笛與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