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一道閃爍不定的銀光劃過夜空，在瞬間釋放出令人目眩的光芒。然後是墜落，斜斜的墜落。

阿照匆匆閉上雙眼，許下唯一的願望。

　　　　　　*        *        *

有關流星的故事是美穗告訴我的。

許久許久以前。她總是這樣開始她的故事。

我問，那即是多久以前呀？

我最愛這樣逗她。每次她的臉都會刷地變得通紅，可愛極了。

總之就是許久以前的事。她微微垂著頭，玩弄著冷外套的衣鈕。

妳再扯便要把衣鈕扯下來了。我好心提醒她。

她立即放開衣鈕，把雙手放在背後，抬頭偷望了我一眼，告訴我許久許久以前，天上根本沒有星星。

天上當然沒有猩猩，猩猩都在動物園裏。我說著隆起背部，雙手垂在身前，學著猩猩的舉動在她身邊團團轉。

喂，你到底要不要聽呀？

那是她表示憤怒的極限，雙手叉腰，圓瞪著眼，提高聲線嚷嚷。

好好好。我舉手投降，坐下來翹起右腿，表示洗耳恭聽。

天上沒有星星，他們都住在人間。

人間有生離死別、貪嗔愛恨，星星卻沒有。

初時，星星和人類和平共處，一直都相安無事。直至有一天，星星發現自己愛上一個女孩子。

女孩一笑，星星便閃閃發光；女孩一哭，星星頓時變得黯然失色。

天神知道星星愛上凡人的事，一怒之下把所有星星逐到天上去。

愛上女孩的星星雖然離開了人間，可是他對女孩的愛一點也沒有減退。他在天上遠遠地守護著女孩，默默地看著女孩結婚生子直至終老。

女孩死去那一刻，星星傷心極了，他燃燒自己的生命，化成一條美麗的曳光，從天上飛往人間。

這就是流星的故事嗎？我很努力忍著不笑出來。這樣的一個故事，只適合編出來哄騙像她一樣無知的小女孩。

美穗點點頭，繼續說所以星星的數目跟人類的數目是一樣的。每一個人都有一顆屬於他的星星，負責守護他，愛護他。美穗強調她不怕世上無人愛她，因為她知道，至少天上還有一顆星星會一直守護她，直至她離開人世。

啊！忘了告訴你，美穗的父母早就死了，她寄居在伯父家裏，她的伯父有很多子女，難免會忽略了她，這做成她的一個致命的弱點，她非常渴望被愛，偏偏她的自尊心又極強，怕別人瞧不起她。

美穗又說當一個人去世的時候，屬於他的星星便會跟著殞落，化成一顆耀眼的流星，刷亮整個夜空。她說著說著望出窗外的天空。這時烈日當空，當然看不見任何流星，可是她卻看得那樣專心，那樣虔誠。她的神態含情脈脈的，我在一旁看得著迷。

我想我就是由那時候開始愛上美穗吧。

聽完美穗講述流星的故事，我只覺得她很傻，很想好好照顧她。當時我並沒有選擇相信或者不相信，美穗也一定沒想到，這個故事不久之後會應驗在她身上。

那一年，我們讀高一。對於愛情，大家都似懂非懂，又蠢蠢欲試。

美穗是班上的高材生，而我是以頑劣著稱的留班生。

雖然有說越乖越純的女生都特別喜歡那些帶點邪氣的男生，但是我一方面極為自卑，另一方面又要顧全自己的尊嚴。我怕被美穗拒絕，怕她看不起我，同時又不容許自己有任何一方面遜於女朋友。所以我決定先要爭取好成績，等我們的距離拉近了才追求她。

我花了一年時間專心讀書，由倒數第三名考到第三名，當時每個人都說是奇蹟，只有我知道這是愛情的魔力。

我知道美穗喜歡文學，便看遍中外名著，跟她一起談文論藝。

一年之後，我已經脫胎換骨，班上許多女生都紛紛對我表示好感，但是由始至終我喜歡的人只有美穗。

記得有一次美穗探訪老人院，這麼有意義的活動我本來毫無興趣，但是因為美穗，我便姑且參與一次。

美穗對那些孤獨老人特別關心，派禮物給他們，還親吻他們的面額。我扮作跟她一樣熱心，派禮物給他們，也親吻他們的面額，吻她吻過的位置。

這是我和美穗間接親吻的唯一一次。

這樣我已經很滿足了。

當時幾乎所有女生都喜歡接近我，惟獨她總是避得遠遠的，於是我經常有意無意戲弄她，企圖引起她的注意。

後來我和她吵了一場，起因是一個女生在情人節當日送了一盒巧克力給我。

我拿著巧克力問她要不要吃，她語帶醋意地說人家一番心意送給我，她才不好意思糟蹋了。

我得意洋洋地在她面前把一粒又一粒的巧克力放進口中，不停讚美那些巧克力有多好吃。

她不屑地說這些巧克力再好吃也不過是工廠的產品，及不上親手造的巧克力。

難道你會親手造巧克力嗎？我問。

我當然懂得。她說。

即使你會造巧克力又如何，你又沒有送巧克力的對像。我故意提高聲線說。

她憤怒地說送給阿豬阿狗也不會送給我。

我說我才不稀罕。

我們就這樣鬧翻了。因為這件事，美穗足足一個月不肯跟我說話。無論我怎樣逗她，她就是不理睬我，當我不存在似的。

她對每一個男生都笑容可掬，只是對我板著臉。這下我可慘了，整個月都失魂落魄，做甚麼都覺得不對勁。

最後我屈服了，決定無論用甚麼方法都要令她原諒我。

我搜遍書店每一本教授造甜點的書，學會造巧克力，然後造了一塊心形的巧克力。

我戰戰兢兢地把巧克力送給她，只求她一笑。

她笑了，還流起淚來。

我慌張極了，想不到竟然把她弄哭。

我求她不要哭，說如果她真的那麼討厭我，我以後不在她面前出現好了。

她擦去淚水，叫了我一聲傻瓜，然後甜絲絲地把巧克力放到嘴邊。

那結果是可以預見的，她甚至無法咬開那塊巧克力。我們笑得彎了腰，也就和好如初了。

當時我和美穗其實處於一個互相摸索的階段，我猜她對我也有一點點好感吧。

學校快要放暑假，我希望我們的關係可以在暑假前明朗化，於是便約她在考試最後一天的晚上一起看電影。我打算在當天向她表明心意。

終於到了我們約會的日子，我懷著興奮的心情趕去戲院，在途中看見了流星。這是我第一次看見流星，初時還以為這是幸運的象徵，後來才知道那是一個詛咒。

我等了美穗整整一個晚上，由七時半等到午夜場散場，她一直沒有出現。我以為她存心作弄我，第二天怒氣衝衝去她家找她，本來要好好質問她。我走進她家，只見她的伯娘，我還來不及說甚麼，她便哭得不可收拾。

那天美穗出門時，碰巧她的堂兄也要外出，於是便順道載她。她的堂兄駕駛的是摩托車，美穗當時穿著一條長裙，是那種十分輕逸，微風吹過也會掀起一個個波浪的薄紗長裙。

當時美穗側身坐在摩托車車尾，全速向我們約會的戲院進發。這時他們遇著紅燈，便在交通燈前停下來，當紅燈轉黃，他們身旁的一輛大貨車開動，微風翻起美穗的長裙，恰巧捲入貨車的前輪，美穗整個人被拉下車，貨車把她拖行了一段路才停下來，後輪輾過她的頭部，剛好把她美麗的容顏輾碎。

美穗當場便死了，而我還懵然不知，在戲院門口等她，幻想著稍後向她示愛時的情形，我本來以為我們會成為一對令人羨慕的小情侶，我本來以為我們還有許多個明天，可是一切都來不及了。

後來回想起來，當我看見璀璨奪目的流星，在夜空中一閃而過時，正好是美穗逝去的時間。

遺憾永遠是最美麗的。所以過了這麼多年，我還是無法忘記美穗，也無法忘記那夜流星的耀眼。

由那天開始，我一直沒有勇氣望向夜空。我怕再看見流星，看了令人心碎。

到了現在我依然相信，每當夜空被流星刷亮，便代表人間有一個人逝世。

流星，就只讓我想到死亡。

~待續~